根據資料,在古代書論中是沒有“線條”這種說法的,表達線條意義的詞語往往集中于“點畫”,這就使得線條與點畫之間的關系變得“朦朧”起來,甚至有人反對線條的提法。實際上,書法中線條與點畫是統一的。
按照字典、詞典中的解釋,“點”是“漢字的筆畫,形狀是‘、’。”而對“畫”的解釋為:“漢字的一筆叫一畫”、“漢字的筆畫”,這表明字典、詞典里也沒有講清楚點畫到底是什么。如果說書法中的點就是“、”的話,則很難為書法創作者所接受:而畫是“漢字的筆畫”仍然沒講明白“畫”的形狀是啥摸樣。那么,書法中用毛筆書寫出的橫、豎、撇、捺、折、鉤等是什么?是筆畫。點是行筆的濃縮化。故可以寫出千姿百態的點:傳統書論中所說的“畫”是指“筆畫”,筆畫應是包括了點、線、面在內的墨跡形式。“畫”本身包含了“有一定形狀的線條”這種墨跡形式。只不過點畫強調的是作為“字義的信息載體”的結構方式。線條強調的是有視覺沖擊力的形式構成。這里就有一個問題,是不是古代沒有提到的現在提出來就是錯的?歷史是積累、積淀的,是揚棄的。任何詞語概念都會隨著社會發展、時代的前進,其相應的內涵和外延將有所變化。諸如舊詞語義場的改變、新的詞匯的誕生,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過去的《康熙詞典》里并沒有知識經濟、新新人類、網絡文學之說,但是現在有了,這就是發展。僅就書法創作而言,歷史上的書法典籍是未有記載的,因為“書法創作”這一說法是新時代的產物,那么是不是可以說古人不存在書法創作?或者說我們現在提出書法創作是錯的?當然不是。這就需要我們正確認識書法的本質是什么?書法藝術的本質就是書法家思想、感情借助漢字符號的藝術表達,這種藝術表達是有著審美意味的表達。歐陽中石先生在其大作《我對“書學”的思考》中提出的“積學升華,書文結晶”觀點,把學來的東西積累起來,進而讓它升華出來,“書”和“文”讓它出來結晶。對這一點金開誠教授也深有同感。并說“我很想對中國書法藝術重作一個類似于定義的解釋,……就我見到的‘現代書法’優秀作品而言,無論作了多大的變形、夸張,或者多少裝飾性的筆墨,其核心部分仍然是對有意義的漢字素材的藝術想象和加工。所以這些作品只是豐富和加深了我對中國書法藝術的理解,而并未改變我的理解。”這表明了書法定義的內涵與外延是發展的。并且書法的內容是有選擇的。關于書法的定義是多樣的,諸如:書法是“有意味的形式”的藝術、書法是抽象符號藝術、書法是抽象造型藝術、書法是表現藝術、書法是抒情藝術、書法是寫意的哲學藝術等等。這些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書法是藝術。并且無論說書法是“有意味的形式”藝術、抽象造型藝術,還是寫意的哲學藝術,都有一個書寫漢字的根本前提,所以說“書法是書寫漢字的藝術”是不為錯的。那么,作為藝術的書法中線條與點畫的“共舞”恰恰鑄就了書法的藝術特質。毋庸置疑,漢字本身就具有造型、設計的空間意蘊,并且優秀書法作品的一個重要而又顯著的特征就在于,它具有能引起人審美欲望的視覺形象,也就是它具有視覺沖擊力。由此“追求視覺沖擊力”是無法僅由“點畫”獨立支撐,必須有線條的加入。同時,對線條這一概念的運用,有利于對書法進行“大美術”視野中的更為寬泛的理解。
在許多書法家眼里,線條與點畫一樣是有生命的,并不是無所依歸的抽象概念。在西方也有稱之為書法的單詞calligraphy——是一種美術字意義的書寫。也有稱之為印的單詞seaI——一般意義的印章,而對中國書法、中國篆刻(刻字)則翻譯為ChineseCalligraphy、Chinese Seal。Chinese表明是中國的,是中國文化孕育出的calligraphv(書法),是濃縮了中國情感的seal(印章)。所以,在中國書法的家園里,線條本身已經不再是純粹的抽象物,而是與傳統中的“點畫”一樣鮮活的精靈。
其實,自1978年以來中國書法的發展成就是有目共睹的,盡管龍蛇混雜、良莠并存。但無論是技法的抑或是理論的。無論是對傳統的繼承還是對異域文化的借鑒,都有著積極的、開放的心態和進取的精神,在努力地尋根探源、求新創變。盡管存在泛功利思想和文化缺失現象,這并非中國書法本身造成的,況且這些也只是前進道路中的“衍生物”而非“主旋律”。在一個多元文化相碰撞、相融合的時代,在前進與發展中出現一些這樣那樣的問題或現象,應該說是正常的,我們應該重視和正視,對于“線條”作為一個概念的出現也當如此。中國書法發展到當下。全球性的文化大背景的變化,導致了對中國書法的審視角度的不同,許多帶有試驗性質的正在向書法的中心游走,所以我們應有的觀念為——并不在于是以“點畫”還是以“線條”看待中國書法,而在于對待中國書法的文化態度。這牽涉到書法的內容到底是什么的問題。
“作為書法藝術載體的漢字是身兼兩職的:一方面作為字義的信息載體,而另一方面也是構成書法視覺形象的單位。”當然,這仍然只是中國書法內容的一部分。因為。作為書法作品的文字所承載的文化信息與單純意義的文字書寫有了本質的區別。一般意義的文字書寫只是存在“言”與“意”兩方面的功用,“言”是指作為說明某種意思的文字,而“意”則是指書寫出的文字所表達的某種意思,這些與書法創作中的內容并不一致,盡管書法創作需要以文字作為審美形象的載體。而作為藝術創作的漢字書寫,是通過漢字之形(語言符號)表達書法家思想、情感的生命意蘊。書法中的內容是“言、象、意”三層面的統一是書法中的“言”是能表達一定意義的文字,“象”則包括了兩層意思:一是指書寫出的文字形象,二是指包括了“言”、文字形象、印章、裝裱形式等所有視覺形式在內的經過整合后的視覺形象,它既是一種綜合的語言符號,更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筆者所指之象是第二種情形。“意”是象外空間。是“心象”的映寓之所。即形象之后所要表達的“意境”——“作品中呈現的那種情景交融、虛實相生、活躍著生命律動的韻味無窮的詩意空間。書法創作完成的正是這種“心象”的凝結形式——具體的作品,“言”與“象”不過是表達“意”的方式、手段而已。所以,優秀的書法作品都能體現出這一特性。譬如: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其言講的是王羲之等一幫文人在蘭亭雅集之事。其象表現的是作品中字的結構與通篇章法等所形成的視覺形式,其意則體現了王羲之等“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暢敘幽情的儒雅與快樂等,其他若顏魯公之《祭侄稿》、蘇東坡之《黃州寒食詩帖》等亦然。這也是現代許多所謂創新作品并不是很成功的癥結所在。他們讓漢字變得沒有了漢字的味道(失去了文字意義),剩下的只是筆墨技巧的表達,那么“意”(象外空間)又從何而來呢?
當書法創作越來越向純藝術化的道路邁進時。就越來越強調審美,那么無論創作抑或欣賞。都是以言、象為載體,可以得意忘言、忘象的。書法作品中的“象”是最初最吸引欣賞者的主要因素,最開始抓住人眼睛的是書法作品的筆墨形式,而后才關注文字內容。而關注文字內容的目的則在于求證文字內容所表達的意思是否與筆墨形式所表達的神與情相吻合。因為盡管藝術是書法家情感、思想的表現,但情感、思想本身并不是藝術,它必須借助一定的符號或形式訴說。這里就出現了現代書法創作與傳統書法創作在對待文字內容的不同觀念與態度。在傳統書法的概念中,人們注重的是是否能看懂文字內容究竟是啥意思,所以文字內容所展示的語言形象與書法所表現的視覺形式往往是“同形同構”的,也就是說,傳統書法創作更關注的是文字內容本身,筆墨形象大多是自然修煉狀態的流露,即遵循“言——象——意”的過程。而現代書法創作往往法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是“意——象——言”的過程,往往是先有創作意圖,然后設計用什么樣的形象或形式進行表達,最后才是選擇漢字內容。比如手島右卿對《崩壞》這幅作品的創作,他一直希望創作出一幅能表達二戰時期日本被炸之后,四處殘垣斷壁、坍塌毀壞景象的作品,經過苦思冥想、反復實驗,終于鎖定了“崩壞”這兩個字。并創作出了即使不懂漢字的人也能看得出“有一種倒塌、崩壞景象”的作品。這也表明了。書法作品的內容既非“能表達一定意義的文字”(言)所能涵蓋。也非“筆墨技巧下所產生的文字形象、印章、裝裱形式等所有視覺形式在內的經過整合后的視覺形象”(象)所能涵蓋,因為除此之外尚有作為象外空間的“精神意蘊”(意)的存在。只有是能夠很好地表達了“意”的“言”與“象”才是有價值的,這一點恰恰是一個不該忽視而又非常重要的方面。所以,在書法創作中既有點畫的位置,也有線條的一席之地。單純追求筆墨技巧不是書法藝術,而拋棄筆墨技巧則更不是書法藝術。點畫是為了更好地表達作品的可讀性,線條是為了更好地表達作品的可視性。二者應該是統一的。
線條聯結了古今中外,讓中國書法的創作形式變得更加廣博,其語匯更加豐富。幾千年的中國書法發展史,使中國書法本身也成為一個生命體,有著自身的規定性與約束力。并且。這種約束力與規定性也以一種無形的力要求或作用著面對它、追尋它的書法家們,中國書法正按照一定的規律進一步地創生著。這種創生也正是遵循著“古為今用,洋為中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主張。
書法中存在著點、線、面的事實,這些詞語指的是筆畫的大小粗細長短而言。古人所言“錐畫沙”、“印印泥”、“屋漏痕”、“折釵股”等詞語都是有著線條性質的描述。同時,由于墨分五色——濃、淡、枯、濕、煤,以及中鋒行筆所化生而成的點、線、面所呈現出的三維的立體性質,大大豐富了書法的視覺形式與造型形式。而這些除了點畫的作用之外,還得力于線條的魅力。當然,必須說明的是,無論如何運用線條表達,都不能拋棄漢字。否則就不屬于中國書法的范疇。漢字的外在規定性是“點畫”,拋棄了點畫的線條形式只能是不屬于中國書法的抽象形式或抽象畫了。
因此。中國書法既不是純粹的點畫構成,更不是純粹的線條形式的表達,而是點畫與線條有機統一的藝術表現。點畫是漢字字義的信息載體:線條是漢字視覺形象的抽象表達。只有二者的有機統一,才可能準確表達中國書法“言、象、意”的深刻意蘊,這也是中國書法之所以成為藝術的一個重要原由。
而中國毛筆線條的質感與油畫筆、鋼筆線條是不同的。毛筆線條的表現力非常豐富,“惟筆軟則奇怪生焉”,這種“奇怪”如中國畫蘭葉之柔、柳條之韌、山石之堅、松柏之老等盡皆可以表現。“中國書法的點畫線條不強調具體自然物體的質感,而是統一在純粹的線條美感之中,它充滿了生機、力量,并富有節奏,還蘊涵了精神、修養與感情的內涵。點畫線條傳統的主要來源,概括起來有三個方面:契刻的犀利(勁利感):金石的班駁(猛烈感):毛筆的柔潤(抒情感)。”不僅如此,王冬齡先生還將書法線條的哲理性總結為八個字——氣、骨、圓、潤、柔、暢、情、真。
所謂“氣”,是說氣是萬物生成之本原,古人將線條比喻為筋骨血肉俱全的生命意象,要求其氣脈貫通,對于書法的線條應求其“氣盛”、“氣清”、“氣沉”、“氣活”,而忌“氣短”、“氣浮”、“氣塞”、“氣濁”,并且書之氣與書家之元氣亦相關聯。
所謂“骨”,是說書法的線條必須要有力量感和重量感,并且只有“骨”還不行,還必須有血有肉。
所謂“圓”,是說書法線條求“圓”在哲學上有象征意義。圓表現了圓滿與和諧等,它有三方面含義:一是形圓,即指區別于直線的曲線:二是質圓,指線條有厚度,有立體感:三是勢圓,這種圓是一種審美心理和哲學理性的圓。
所謂“潤”。是說雖然書法線條墨色在紙上已經干了,但是水與墨在一起所形成的濕潤感覺能夠始終保留下來。墨深深地蘊涵在線條內。另外。“潤”還有細膩光滑的含義。要求線條有一種豐滿感。
所謂“柔”,是說書法之線條有柔韌感覺,這也是由毛筆的特性所決定的。古今書家均指出筆鋒柔而能挺,由此用毛筆寫出的書法線條也就更柔韌而挺拔了。書法線條之耐看與其“柔”之特性是分不開的。
所謂“暢”,是說書法線條應富有流順暢達的運動感,書寫者本人駕馭、表現線條能引起的一種心理上的快感,觀賞者觀其線條的運動節奏能生暢心悅目之感,所謂“心手雙暢”是也。追求線條之“暢”,本質上就是追求線條的運動感和節奏感。書法要線暢神暢。惟其如此。才能反映出書法線條的生命律動,體現東方線條意味無窮的藝術特點。
所謂“情”,是說書法線條是能夠“達其性情,形其哀樂”的多情之物,因為中國文化就是一個有情有意的文化。作為藝術的書法也是如此。正如清·劉熙載《藝概·書概》昕說:“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是則理性情也,書之首務也。”
所謂“真”,是說書法線條是徒手線,在追求勢態變化上應當“道法自然”,而不應當矯揉造作。書法線條貴天真、自然,而忌俗氣、匠氣,即線條點畫上的裝腔作勢的造作氣。“真”不僅表現在線條上的天真、自然,還體現于書寫者的真誠與“赤子情懷”。
這些也賦予了書法線條更為豐厚的美學意蘊,使中國書法具有了更為人性化的生命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