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漸遠,回頭望,她一直在目送我們。一動不動站著,鐵鑄一般。風沙漠漠,白楊蕭蕭,一片孤城萬仞山
我的第一位岳母,名字叫王淑真。甘肅武威人。武威古稱凉州,我們都叫它凉州。邊陲絕塞,歷來兵家必爭。兩千多年間屢毀屢建,直到二十世紀中期,依然荒蕪小城。風沙兵燹抹去了建筑物上的一切華飾,只留下不同層次的灰黃和黑褐兩種顏色,望中一派蒼凉沉郁,土厚水深。
不知道什么時候,基督教傳進了這個地方。五四運動的那年,一九一九年,我岳母出生在一個基督教家庭。我的岳父李瑤圃醫生也是基督徒,比她大十多歲,抗戰中從河北淪陷區逃難至此。
逃難途中,前妻死于日軍的空襲,留下五個孩子。最大的十一歲,最小的不到兩歲,都成了我岳母的孩子。在我岳母同他又生了兩個女孩之后,他當隨軍醫生走了,一去無消息。
為養活七個孩子,岳母學會了各種生計。裁衣服、做鞋子、補鍋補碗、磨刀磨剪、盤爐盤灶……許多男人的行當,她都干得麻利漂亮。還擺過地攤,賣自制的工藝品,兼代寫書信。
直到文革前夕,她們家箱子底下,還有一些那時候做了沒賣掉的背袋、馬褡、繡荷包之類。在厚實的、布滿線疙瘩的灰黃色土布上以白麻線縫成的圖案,粗獷古樸。配以黑、棕兩色,沉靜里略帶憂郁,使人想起那個小城。
我的妻子李茨林,是她親生的兩個孩子中大的一個。不記得小時候吃過什么苦,也不記得受到過什么特殊的照顧。她說,那時候哥哥姐姐們都上學,晚上回來,媽媽幫他們溫課,完了還教背一段《圣經》。每餐飯前,八個人圍桌而坐,一齊低頭低聲祈禱,感謝上帝的恩賜,求上帝保佑爸爸。她和她妹妹茨恩兩個,從未穿過新衣,都是穿哥哥姐姐們穿剩的衣服。從未感到委屈,大家都歡歡喜喜。
四九年秋天,李醫生回來了。受過重傷,成了跛子。到人民醫院當門診大夫,拿國家的工資,由國家調配。十年間武威、蘭州、隴西、張掖、平凉、慶陽都干過。幾度妙手回春,逐漸聲譽鵲起,成了河西一帶的名醫。但工資依然低微,難以養活十一口之家(回來后又生了一男一女)。我岳母竭力拉扯,得以維持溫飽,并讓老大老二到蘭州上了大學。
隨著李醫生的調動,全家也跟著搬來搬去。搬家的事全是我岳母的。關塞蕭條,道路艱難。她一次又一次地,帶著大包小包和一群孩子,在滾滾黃塵里上下汽車火車牛車馬車。
五八年出酒泉,過玉門,到了敦煌,生活才安定下來。敦煌和凉州同樣古老,秦時明月漢時關。但是更加邊遠,平沙莽莽黃入天。
初到的那幾年,正碰上全國饑荒,那里更慘。她帶著孩子們到城外挑野菜,挖草根,剝榆皮。回來仔細加工,摻和在配給的糧食里,照樣的正式開飯。開飯前照樣的全家圍桌默禱,感謝上帝的恩賜。那時,茨林的小弟弟、小學生李武生問道,咱們找來的,咋說是上帝給的?她回答說,上帝不給你力量,你怎么找?上帝不給你野菜,你到哪里去找?
后來(六二年)李醫生當了敦煌醫院的院長,大些的孩子們已在外工作,各有了自己的家,生活才開始改善。茨林、茨恩上高中,小弟上初中,妹妹念小學,成績都優秀。為了他們的前途,父母親都早已不再管他們的信仰。聽任學校里所教的一切,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之類,去指導他們的思想。開飯前的祈禱,也早已經取消。但岳母仍然堅持,全家要低頭默坐片刻。
六四年夏天,茨林跟著她爸到莫高窟敦煌文物研究所出診。她爸看病時,她獨自亂闖,好奇地在無數陰暗的洞子里穿來穿去,不知道害怕。我憑借著鏡子的反光,在一個洞子里畫壁畫,天天面壁,都快變成達摩了。偶然相逢,成了朋友。
第一次到他們家去,對她的母親——我未來的岳母印象很深。她是西北人的形象,穿一身黑色的土布衣服,式樣很凉州。出門系一條棕色頭巾,結法也很凉州。說國語,略帶凉州腔。長圓臉,剪發頭,古銅色皮膚,手大腳大。雖只四十五歲,看上去有五十多了。臉上深深的皺紋刻劃著往日的風霜。目光沉靜安詳,動作從容,質樸里透著優雅。她很少說話,只是微笑,在她跟前很自在。
六六年初春我和茨林結婚時,李醫生已在六五年的四清運動中,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不再是院長了,但還是醫生。兩個月后,文革爆發,我被揪斗抄家,茨林帶著我的文稿,到娘家避風,發現她父親正被重新算賬,歷史反革命升級為現行反革命,加上基督徒是帝國主義的走狗,掛黑牌,戴高帽,牽著游街,被打得死去活來。十幾歲的李武生被捕入獄,判刑十年。這批人剛抄了家,那批人又來了。一直折騰到六七年秋天李醫生被押送農村,交貧下中農監督勞動,家里才沒人來了。
家中少了兩個人,但是多了一個人——我和茨林新生的女兒高林。孩子在六七年元月初降生,正是恐怖的高峰時期,家里人來人往,革命群眾紅衛兵亂翻亂砸鬼叫狼號。混亂中岳母一直抱著初生的嬰兒,輕輕撫拍,不斷耳語,不讓受到驚嚇。孩子在她懷里,一直都很安靜。岳母沉靜的目光、鎮定的語音,成了全家的慰藉。茨林說,嚇人勁兒的時候,只要看看她媽的眼睛,她就不那么害怕了。那種處變不驚、每臨大事有靜氣的境界,我很佩服,也很想學,但是學不到。
人潮過后,是冷寂。老爸小弟走了,生活無著,沒人上門。鄰居同學遇見,躲著走不罵一聲狗崽子的,就該算是好人了。岳母帶著茨林姐妹三個,清理劫后,檢點殘余,該洗的洗,該修補的修補,該放在哪里的放在哪里,一掃狼藉。窗格子拼湊復原,糊上了新的白紙。到我出了牛棚,可以請假進城來看望她們的時候,屋里窗明幾凈,又有了生活的氣息。吃飯前,大家仍然低頭默坐片刻,無聲地,感謝上帝的保護,為受苦的親人祈禱。
姐妹三個,都失學在家。岳母叫她們別急,說別人上學,也是白上。都革命去了,串聯去了,好老師都打倒了,還學什么學?她每天教三姐妹學做鞋,學裁剪,學編毛衣,學炒菜做飯補鍋補碗各種家務。還為了織毛毯,打造了一個木架子。但是生活無著,前途茫茫,也不知道受害的親人們現在都怎么樣了,再忙也蓋不住心焦。一天中我好幾次看到,三姐妹中的這個或者那個發呆。岳母說她們被慣壞了,經不起摔打。要不是她們離不開她,她就要到農村照顧岳父去了。她說,他爸一輩子治病救人,就是干不來個農業活。六十多歲了,又瘸著一條腿,沒人做個飯洗個衣服,怎么能行?
不久,黨中央搞下放知識青年的運動。不知道有沒有政策精神,實際上反革命家屬首當其沖。三姐妹都被送到了農村。茨林帶著高林,到了沙漠邊緣東方紅公社的向陽大隊。兩個妹妹到了躍進公社的延安大隊。
岳母不是知青,本可以留在城里。她主動向“下放辦”提出要求,把她安排到紅旗公社李醫生所在的長征大隊。那時街道里弄村莊,都是這一類名字,現在回想起來,幾乎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了。只知道她那一帶,原名郭家堡。
在河西走廊,敦煌算是個物產豐富的縣,郭家堡也算是縣里比較富裕的地區。社員的勞動工分,屬于全縣最高標準。從敦煌到玉門的公路(據說原先就是陽關古道)打那里通過。長征大隊離公路不是很遠,交通也可謂方便。隊里給了李醫生兩間土屋,門窗炕灶齊全。不會干農業活,就安排他放牛。隊里有十幾頭牛,他每天趕到野外放牧,早出晚歸。風吹日曬很苦,但是自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上帝禱告。
不料有一天,一頭老黃牛跌斷一條腿。大隊支部看成階級斗爭的新動向。第二天收工以后,開了個全大隊的斗爭會,把他吊在籃球架上批判,打擊反革命分子破壞生產的氣焰。受傷的牛,大隊宰了分了,沒他的份兒。但要他賠一頭牛。賠牛的錢,從他每日的工分中扣除。扣多少,扣多久,都不知道。總之他繼續放牛,除了口糧再沒工分。
我岳母去后,為掙一份工分,和隊里的勞動力一同出工。收工回家,洗衣做飯之余,自制土坯,改盤了爐灶,增建了雜物間,養了一群雞,一頭豬。哪個雞豬有病,自己針灸治療。屋前屋后,都種上了蔬菜。最不可思議的,是一點一點地,挖出了一口井,從此用水不必跑遠。還挖出了一個地窖,可以把蔬菜儲存在里面過冬。她常說,完了要到茨林那里和茨恩那里,都住些日子,也幫收拾一下。她常說,她們被慣壞了,二十多歲了還嫩生得很,怕她們吃不來這個苦。
茨林帶著高林,到那個沙漠邊緣的小村,沒能堅持下來,竟然一病不起。我從酒泉趕到時,她剛剛停止呼吸。岳母已幾天幾夜沒睡,告訴我遺體尚溫,要我摸一摸。我剛摸過,又要我再摸。一次一次,幾乎不許我的手離開。聲音里帶著哀求,眼睛里固有的沉著冷靜全沒了,有的只是絕望和驚恐。
我也絕望,我也驚恐。這時我才知道,悲痛是不能分擔的。岳母所承受的,不會因為我也承受而減輕。反之,我也一樣。每個人都必須承擔自己的全部,為了曾經有過的愛。
入殮時,她把茨林生前較好一點的衣服鞋襪全都放進了棺材。但細心地剔除了所有的動物毛皮制品。她擔心那些動物的鬼魂,會在地下向女兒索取。這種同她的宗教信仰完全沒有關系的想象,其強度也就是愛的強度。我是無神論,也受了她的影響:事后想起茨林的皮帶沒換,不由得大吃一驚。
喪事畢,我帶著高林,要趕回酒泉。岳母半夜里起來,烙了些餅,給打在包里。趕著一輛隊里借來的驢車,送我們進城搭汽車。我勞改時學會了趕車,要求執鞭。趕了半里把路,她說這樣不行,還是我來吧。我剛從她手里接過高林,還沒坐好,就聽見鞭梢在空中噼啪一響,車子一下子就加快了很多。此后她一動不動,只偶爾吆喝一聲,驢兒乖乖地直跑。
時值殘冬,寒風夾帶著細沙,撲面尖利如刀。我們都緊緊地裹在老羊皮大衣里面,一句話不說。風聲嗚嗚,蹄聲得得,只覺得道路漫長。
到得敦煌城,剛剛趕上汽車。高林睡著了,她囑咐我小心,“別讓孩子醒了,要哭。”車行漸遠,回頭望,她一直在目送我們。一動不動站著,鐵鑄一般。風沙漠漠,白楊蕭蕭,一片孤城萬仞山。
那年夏天,她給高林和我做了幾件衣服,到酒泉來看望我們。我事先不知道,正在放了暑假的酒泉師范禮堂,給地區革委會主辦的農業學大寨展覽畫畫。她先到地區革委會打聽到我的下落,一路問了來。帶著高林,在一個教室里,把課桌拼在一起,住了幾天。給我們把所有的臟衣服破衣服都洗凈補好,才回敦煌去。
八十年代中期,八十高齡的李醫生獲得平反,在敦煌城里開了一家私人診所。名醫懸壺,門庭若市。那時我在成都,茨林的妹妹茨恩來看我和高林,說她媽常叨叨,要是茨林還在,跟她爸學醫多好。
此文為“我的三位岳母”之一。之二將于11月12日在本欄目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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