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判官”黃孝光的生死交易

一個無良律師與法官的“腐敗聯盟”；一個死刑量刑標準上的彈性利益空間

原最高人民法院刑四庭專司死刑復核的助理審判員黃孝光，因涉嫌受賄與徇私枉法，在被查五個多月后，近日有關部門已經指定長沙市檢察院負責公訴，有望年內開庭審理。

現年約38歲的黃孝光，湖南郴州人，在擔任最高人民法院刑四庭助理審判員之前，是湖南省郴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一庭副庭長。

2006年10月31日，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24次會議批準最高人民法院正式收回多年下放到各地高級法院的死刑核準權。為保障這項司法改革順利實施，最高法院在此之前，已在原有兩個刑事審判庭的基礎上增設了三個刑事審判庭，以應對即將大大加重的死刑復核工作量；并從地方各級法院、法律院校和律師界選調優秀刑事審判干部，擴編近300名專職人員。

黃孝光即在2006年上半年作為湖南推薦的優秀法官躋身最高人民法院，成為一名備受關注的“生死判官”。孰料僅一年，黃孝光故地案發落馬，顏面光環盡失。

據《財經》記者了解，黃孝光腐敗案牽涉其當年在郴州主審的一宗特大販毒案。該案正是黃擢升最高人民法院的資本之一。黃的案發不僅使當地一個左右司法公正的腐敗聯盟敗露，也透視出死刑案件中個別墮落法官獲取利益的玄機。

“腐敗聯盟”曝光

2007年“五一”長假前夕，黃孝光在返鄉過節途中，被湖南省檢察院專案組控制。7月，經湖南省檢察院批準，黃孝光被逮捕，初步查證其涉嫌受賄130萬元。

據知情人士介紹，黃孝光的揭發者是郴州知名律師黑子林和郴州市檢察院常務副檢察長陳瑤云。

47歲的黑子林是湖南銀光律師事務所主任，早年任職于郴州市司法局；坊間人稱“黑子能”，意指其有著非凡的能量，能夠左右案件的司法審判。在黑子林頭頂上，還閃爍著一連串的光環，如郴州市政協委員、市律師協會副會長、“湖南省十佳律師”。

陳瑤云與黃孝光關系頗深，早年曾任郴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分管刑事審判的副院長，亦是黃孝光早年的頂頭上司，后調任郴州市檢察院。

2007年年初，黑子林、陳瑤云因為牽涉郴州周龍斌爆炸殺人案，被有關部門立案調查。據了解，在郴州以采礦發家的周龍斌為了對付競爭對手周兵元，于2003年11月23日雇人將周兵元炸死。周龍斌于2004年9月11日歸案后，通過其法律顧問黑子林的運作，促成郴州市檢察院于2005年11月10日作出“郴檢刑不訴字[2005]7號”不起訴決定書，將周龍斌無罪釋放。

今年1月30日，根據湖南省委領導在信訪材料上的指示，湖南省檢察院、省公安廳迅速成立了專案組，調集周兵元案卷進行復查。2月2日，湖南省檢察院下達了《糾正案件錯誤通知書》，認為“未被起訴的天湖爆炸案犯罪嫌疑人周龍斌等人，涉嫌故意殺人基本犯罪事實存在，補充偵查后，提起公訴”。此事牽出此案的關鍵人物黑子林、陳瑤云，兩人相繼被專案組抓獲。

《財經》記者獲知，檢察官陳瑤云、律師黑子林在被查不久，先后檢舉了已調至最高人民法院的黃孝光。

知情人士稱，律師黑子林、檢察官陳瑤云和法官黃孝光等，在郴州結成了一個可以左右司法公正的腐敗聯盟；再惡劣的刑事案件，一經他們運作，犯罪人或不起訴，或獲輕刑。而巨額賄賂正是維持這一腐敗關系的直接紐帶。

泥足“冰毒第一案”

據了解，盡管周龍斌爆炸案間接牽出了黃孝光，但由于該案因“不起訴”，尚未到法院審理階段，所以黃孝光并未染指該案。真正導致其“落馬”的，是有“湖南冰毒第一案”之稱的宜章“79”特大販毒案。

2002年7月9日，郴州市宜章縣新華鄉政府在檢查轄區工廠時，意外發現一個制毒窩點。隨著案情擴大，湖南、廣東兩省組成“79”聯合專案組，先后抓獲制販冰毒的疑犯16人。其中主犯為中國臺灣籍的呂福營、肖新傳、楊泰光、洪建 徃（另案處理）。

該案于2004年7月21日宣判。一審判決書長達161頁。據判決書顯示，1999年開始，臺灣毒販呂福營、肖新傳、楊泰光等人來到大陸，與內地的陳錫鐘、廖大禮先后建造了六個冰毒加工廠，形成了一個組織嚴密、等級分明、分工明細的“產、供、運、銷”一條龍毒品犯罪網絡。

2002年2月，呂福營糾集肖新傳、楊泰光、洪建徃，在廣州市番禺區策劃組建“冰毒公司”。四名股東各出資人民幣30萬元，交由呂福營統一管理。該公司雖非注冊實體，但有著明確的職能分工與利潤分成，由呂福營分工負責公司財務，陳清泉負責聯系購進原料麻黃素、配料，肖新傳負責加工制造，洪建徃負責將冰毒運銷臺灣。

“冰毒公司”在湘粵兩省設立了兩個加工點，一個位于郴州市宜章縣一六鎮廖家村，另一個則在深圳市觀瀾鎮新田村。前者完成冰毒的第一道程序，形成半成品；后者經第二、三道工序再加工為冰毒成品。

判決書認定，前述16名案犯在廣東深圳、海豐和湖南宜章等地總計加工麻黃素5.2噸，制造冰毒成品2.6噸，販賣冰毒723公斤。該案涉及毒品數量為湖南省有史以來之最。

郴州法院一審判處其中八名案犯死刑，二人死緩，二人無期徒刑，其余四人獲有期徒刑不等。耐人尋味的是，該案在有八人被處以極刑情況下，尤其主犯肖新傳、楊泰光均獲極刑，但同樣作為主犯之一的呂福營卻獲死緩。判決書表述的理由為“鑒于其積極繳納個人財產，有悔罪表現”。 “79”毒品案的主審法官正是黃孝光，黑子林則是頭號毒梟呂福營的辯護律師。

接近“79”專案組的人士介紹，警方在獲悉判決后認為，呂福營既是“冰毒公司”的發起人，又是控制毒資的財務老板，因此對其被判死緩一直心存疑問。

今年2月，黑子林因周龍斌爆炸案曝光后，順帶交代出“79”毒品案審判內幕：在該案審理過程中，黑子林接受被告呂福營家屬之請托，以巨額賄賂包括黃孝光在內的主審法官，呂福營因此逃得一死。據接近檢方人士稱，黃孝光目前初步查證的130余萬元賄金，全部來自黑子林代理的案件。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黃孝光在公眾場合一向致力于塑造清廉形象。據郴州市中院院長報告載明，黃孝光在審理“湖南第一冰毒案”時，還上交了被告親屬所送的5萬元紅包。

《財經》記者獲知，黃孝光于2006年上半年被選拔至最高人民法院刑四庭司職死刑復核，但其人事檔案及組織關系至案發時尚未調進北京。他在最高法院的身份一直是“借調”。黃孝光案發后，最高法院迅速將其退回。在被批捕時，他的正式身份依然是郴州中院的法官。

死刑案牟利玄機

“刑事案件看起來利益空間不大，但其實里面玄機很多?！本忘S孝光案，司法系統內部一位人士對《財經》記者分析說。

在中國，《刑法》在量刑標準上比較原則，所以留給法官的彈性空間很大。以毒品案為例，根據《刑法》第347條的規定，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情節嚴重的可以處15年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并處沒收財產。情節嚴重的情形包括“走私、販賣、運輸、制造鴉片1000克以上、海洛因或者甲基苯丙胺50克以上或者其他毒品數量大的”。但事實上，究竟多少數量的毒品處死刑，多少數量可以免死，法律并沒有也不可能明確規定。尤其冰毒作為一種新型毒品，截至目前，中國的法律以及相關司法解釋上都沒有界定量刑的數量標準。

根據法律界有關人士的調研，在司法實踐中，中國內地的法院一般掌握同比換算250克海洛因這樣一個標準，超過這個標準才可能處以極刑。標準之下的，如果沒有其他嚴重情節，原則上都慎殺、不殺。邊境地區一些省區由于毒品犯罪相對多發，標準就更高，如云南省的法院，一般掌握在海洛因400克甚至500克這樣的標準。

由此一來，法律規定和司法實踐之間存在著一個巨大灰色帶，法官一念之間就能左右生死；而無論最終判決是左或右，在法律上都不存在問題。由此，死刑案就往往成為一些無良律師和法官的生財之道。

“尤其毒品案，當事人家屬都很有錢，只要能買下一條命，花多少他們都愿意?！鼻笆鏊痉ㄏ到y內部人士告訴《財經》記者，現在社會主流呼聲是尊重生命，主張限制死刑，鼓勵少殺、慎殺，一些死刑案更因之成為少數人名利雙收的渠道。

該人士指出，某種意義上，這也是最高法院收回死刑復核權的一個背景，以避免各地標準不統一留下運作牟利的空間?！帮@然，隨著司法改革不斷深入，死刑案的審判、核準也需不斷規范，尤其需要加強監督。否則抓了一個黃孝光，今后還會出現黑孝光、白孝光?！?/p>

本刊記者王和巖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