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作后,極少打電話給父親,但每月都會做的一件事,便是領了工資后,在郵局給他寄500塊錢回去。每次當我工工整整地在收款人姓名一欄里,寫下他的名字,而后又在下面,附上我的名字,我的記憶,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回到每月收取他的匯款的大學時光。他從不會像別人的父親,一次給我打上半年的花費。我能夠想象到那時的他,將每月收廢品掙到的一大把卷了角的零錢,放到郵局柜臺上時,服務人員略帶鄙夷的神色。而我那時取錢,也從不會讓同學看到,偶爾他們瞥到,總會故意提高嗓門問:這是你爸給你寄的生活費還是打算請我們撮一頓的啊?我曾經為此與一個同學,成為老死不相往來的敵人。
兩年的大學,24份匯款單,帶給我的,亦是24次難以消除的傷痕。而今,我以同樣的方式,每月給他寄著。郵局的人,已經跟我相熟,總是說,工作這么忙,半年寄一次多方便,或者,你給父親辦個卡,直接轉帳,這樣就不必如此繁瑣地一次次填地址了。我每一次,都只是笑笑,我想他們不會明白,這是我給予父親的一個虛榮,媽媽曾告訴我,當載著綠色郵包的郵遞員,在門口高喊著他的名字,讓他簽收匯款單的時候,左鄰右舍都會同時探出頭來,一臉羨慕地看他完成這一“莊嚴”的程序。他會在匯款來到的前幾天,就焦慮又幸福地等著,而當他去鎮上郵局取錢的當天,會像出席一次重要的會議一樣,穿上最整潔的衣服,徒步走到鎮上去。一路上,總會有人問他:干什么去啊?他每次都揚揚手里的匯款單,說,兒子寄錢來了,去郵局取錢。對于他,這當是一次幸福的旅程,每一次別人的問話,都讓他的幸福,加深一次,而那足夠他一月花費的五百元錢,意義反而變得微不足道了。
匯款單上的附言一欄里,我和他一樣,總是任其空著。我曾經試圖在上面給他寫一些話,讓他注意身體,或者晚上早點休息,但每一次寫完,我又撕掉了。郵局的女孩子總是笑著問我:寫的這么好,你爸看到會開心的,為什么要去掉呢?我依然笑笑,不作解釋,其實我想說的是,寫下這樣陌生的關愛,我會很不舒服,這不是我們彼此表達關愛的習慣。
只有一次,郵局的女孩子特意提醒我,說:建議你這一次,要在附言里,至少寫上一句話。我一怔,等她繼續說下去:等你父親收到匯款的時候,差不多就到父親節了呢,這句話,可是比你這五百塊錢重要得多哦。這一次,我沒有拒絕,也沒有浪費口舌,對女孩子解釋,或許我們整個小鎮上的人,都沒有聽說過父親節,這樣一個略帶矯情的節日,與情人節和圣誕節一樣,是只屬于城市的。我很順從地,依照女孩子的話,在附言里,一筆一劃地,寫下:祝父親節日快樂。但那張匯款單,他不知為何,竟是忘了去郵局取。兩個月后,錢給退了回來。我打電話回去問他,他讓小姨捎過來的話是:忘了。我有些惱怒,為自己那么多情地寫下的祝福,他不僅沒有一句回話,竟是連錢也給忘了取。去郵局補寄的時候,氣咻咻地講給女孩子聽,她托著腮,凝神聽了一會兒,突然插話道:其實我覺得未必是你父親忘了,說不定他是想要將這張有祝福的匯款單,留下做紀念呢。我聽這句話后,愣住了,隨即便擺手,說,怎么可能呢,他從來都不是這樣細心的人呢。
但他,的確是這樣細心的人。而且,這個秘密,他至始至終,對誰都沒有講起過。后來我回家過春節,無意中拉開他的抽屜,才看見了那張被他放入收藏盒中的匯款單。那句短短的祝福,他原來早已看到,且以這樣的方式,藏進心底外人無法探知的角落。
編輯 朱小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