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提“朱淑真”,歷史便失語。為才女諱,要么為其夫、娘兩家諱,語焉不詳,好似經過馬賽克處理。
古代才女,數朱淑真面目最為漫漶。她被格式化,且是低級格式化,履歷都被“00”覆蓋,從而完全破壞人生硬盤上的痕跡,不再有恢復的可能。就像掐除一株纖草,連根拔去,如此徹底的清盤,只能是娘、夫二家聯手,方能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朱淑真,號幽棲居士。博通經史,能文善畫,精曉音律,尤工詩詞,還寫得一手“銀鉤精楷”的好字。因父母作主,所嫁志趣不合,婚后生活很不如意,抑郁而終。作品為其父母焚毀,后人將其流傳在外的詞編成《斷腸詞》,一直以來被公認是可以與李清照齊名的宋代女詞人。
這就是我們所知的,朱淑真的全部。
朱淑真19歲成婚,17歲寫出《生查子·元夜》,可想,那“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男主角,未必是法定丈夫吧。花樣年華,就任情而為,知道自己要什么,有勇于追求愛情的自覺意識,有著清醒的情感取向,在理學眈視如虎的宋代,骨子里充滿叛逆。
史書所載,所嫁非偶,“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詩中多有憂愁怨恨之語”。其實,朱淑真有著和李清照一樣的藝術自覺,她的詩詞,并非全是閨閣少婦的閑愁,有些詩詞,便頗有“匕首和投槍”之凌厲,如《自責》中所云,“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磨穿鐵硯成何事,繡折金針卻有功。”“婦人雖軟眼,淚不等閑流。”弱女子能吟出如此強音,倒也難為了她。
宋人魏仲恭作的《斷腸集序》里有“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妻”等句,因是同時代人所言,所以歷來被視作定論。我總以為疑點多多。從朱淑真所受良好教育來看,是受寵女兒,物質精神優裕,“淪”為市井氓婦的可能性近似于零。魏仲恭或許道聽途說,或者是善意的謊言:意欲通過貶其夫從而為朱淑真婚外情找借口。
鄧紅梅的考證比較靠譜:朱淑真的丈夫汪綱是和朱家門當戶對的讀書人,理宗時權戶部侍郎,一個頗有口碑的地方官。朱淑真的《代送人赴召司農》、《月臺》、《題斗野亭》等多首詩,都和汪綱任官期間的事件、地點吻合,朱淑真曾隨夫宦游,詩證鑿鑿,屐痕處處。朱淑真還寫過一些反映農桑之苦、呼吁體恤民情的優秀詩作。汪綱是出色的官員,每到一處都盡力為百姓疏河道,興水利,“長于論事,援據古今,辨博雄勁”(《宋史·汪剛傳》),是個吏才,但絕非朱淑真理想式的文學青年。父母為愛女找尋汪綱這種“社會棟梁”型的俊才,希望她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關于朱淑真,歷來有兩派在打口水仗。仇朱的,揪住她的詩詞斷章取義,極盡詆毀之能事。朱粉們,恨不能將她詩詞里涉及婚外情的字眼一律剔除,來個撥亂反正,比如,那首“人約黃昏后”,據說系歐陽修所作,還有那些個讓人疑竇叢生的諸如“和衣睡倒人懷”之類,便被好心人解釋為和丈夫的纏綿……凡此種種修正,不外乎一個目的,希望將一切不利文證轉移,不授人以柄,不給人詬病的口實。其實,朱淑真不需要這種“凈化”、“粉飾”,她特立獨行,不怕人謗毀。真實的朱淑真,是坦誠的,性情的,勇敢的。
朱淑真婚姻不幸福是不爭的事實。丈夫不過是封建公務員的標本,精神禮教閹割,思維被一統化,形同官場機器,文學內存條先天性缺乏。朱淑真怎么努力也克服不了內心的厭惡感。
最初只是對丈夫頗有微詞,委婉地詰問“共誰裁剪入新詩”,表達精神不交集的苦悶。這種不滿由比較級向最高級攀升,索性直抒胸臆:“鷗鸕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鷗鸕黃葉乃影射其夫,鳳隨鴉之憾。

“從宦東西不自由,親緯千里淚雙流”,《春日書懷》直抒陪夫宦游之苦,嬌嬌女出身的朱淑真或許因為思雙親過度成病,或許因為不生育丈夫納妾,總之,家庭失和,決定回娘家居住。
獨居娘家的日子,朱淑真得遇真命天子,命該發生的一切都發生了。太多的激情亟需噴發。《清平樂·夏日游湖》,描寫一對熱戀情侶游玩情景:“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不顧路人側目,已達飛蛾撲火的忘我境界。千年后讀來,猶似聽到撲撲的心跳,沒有生活的真實,何來如此細膩的藝術真實?
朱淑真的詩詞極易引起人的豐富聯想,時人皺眉“失婦德”, 《古今詞統》卷四說她“太縱”。 夫家震怒,娘家震怒,道學家們震怒。
坊間的各種版本傳到夫家,丈夫畢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興師動眾來問罪,娘家自知理屈,一起發難,朱淑真自絕也嫌不夠,終落到“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傳者,百不一存”的慘境——激靈靈打個寒顫。理學、夫權,對才女情感和才華的蕩滌與封殺,令人發指。
將心比心,女兒再失婦德,父母也不可能做得如此決絕,死都不能埋身于地。只能是,在夫家權勢淫威及輿論的重磅壓力下,娘家人出于自保,無奈作出的下下策。而丈夫如此喪心病狂,唯不堪戴綠帽之辱。官場機器能做出此等滅絕人性之事,如此鄙陋,豈值才女去愛!
(責編: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