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某機構管工程招標,小時候每到中秋節,家里常有承包商送來月餅和果籃,豪華的六角彩繪禮盒,撥開紅燦燦的“金蔥”(玻璃紙絲),盒底常有一封厚厚的紅包。果籃還有希望留下,月餅翌日就被上班的父親帶走了,不管我們怎么吵都回不來,雖然母親從餅鋪買來“綠豆peng ”和“鳳梨月”,但哪里比得上那蜜黃晶亮的失蹤月餅。年年如此,因為吃不到,那種想象的美味越發饞惑誘人,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嗜吃甜膩的廣式月餅,而且總忍不住要掀開餅身翻查盒底,看看是否藏著紅包。

很少有食物像月餅,既浪漫美麗又俗儈不堪,它不僅是應節食品,更是人際儀式的祭品,餡內包藏著復雜的社交權力關系。一般人買年糕、湯圓、粽子和紅龜果等過節食品,總是帶回家吃,但月餅買來送人或是被送,甚或多次轉送,形成一種流動的再分配,而不管最后失蹤或留下,月餅都因而衍生出復雜的交換價值。而且湯圓粽子一年到頭有得買,儀式意義逐漸流失,月餅卻是人情世故的特殊期貨,必須掌握契機及時交易,一俟農歷八月十六就全面崩盤,充滿時令的儀式性。
所以對產銷者而言,每年的“月餅大戰”都是一場冒險刺激的豪賭,賭景氣、賭商機、賭行銷策略、賭變化莫測的口味與人心,月餅是華人獨有的經濟現象,其奧妙遠非西方圣誕節的甜餡餅(mince pie)或圣誕糕(Christmas Pudding)能望其項背。
當然月餅不是一般投機商品,是以民族神話為原料,經由歷史長期烘焙出來的。有人說月餅源自唐代,唐太宗派李靖平定突厥后,長安城里的吐蕃商人獻圓餅賀捷,太宗以之祭月后和百官分食,爾后相沿成風。更普遍的傳奇則是“殺韃子”,元朝鹽商張士誠秘密串連鹽丁和農民,以暗藏紙條的圓餅分送各家,約定中秋舉事起義,終于推翻蒙元統治。你聞到了嗎?這兩個傳說都發散出濃厚的“異”味,抵御異族外侮,維系漢裔的國族神話,政治意味像過多油糖的餡肉,膩人得很。
我尤其懷疑這個殺韃子的故事,因為:
·月餅那么油,高溫與油漬會讓紙上字跡漫漶,看不清寫什么。
·但如果少用油糖,采用唐人街幸運簽餅的烘烤法,就會干硬無風味。
·那時的漢人社區有派駐監視的蒙古人,如果好死不死,恰巧被個喜歡甜食又懂中文的韃子吃到了,豈不壞事?
·沒有更好的方法嗎,例如密碼、暗號、耳語或者血書?
其實揆諸正典,中國早在先秦即有拜月習俗,不過出于自然崇拜,魏晉時代開始才有賞月之風,隋朝并有“月華飯”應景,唐代則將中秋定為節日,百姓大啖“玩月羹”助興。宋人更熱衷玩月,《東京夢華錄》記載當時汴京民眾通宵作樂,飲酒食蟹吃水果,但卻未見月餅之名。蘇東坡雖有詩云“小餅如嚼月,中有酥與飴”,但只是普通祭月糕點,尚未發展出月餅的形式與意涵。
一直要到明代,才出現中秋吃月餅的風俗,當時的筆記《西湖游覽志余》提到,中秋節“民間以月餅相遺,取團圓之意”。而《帝京景物略》則說:“月餅月果,戚屬饋相報,餅有徑二尺者。”另一筆記《腥仙神隱書》也提到:“(中秋夜)乃造太餅一枚,眾共食之,謂之八月求團圓。”可見月餅雖源出元代之后,但用意卻是民間的團圓歡聚,和政治并無瓜葛。
從這些早期的記載還可見到,月餅一開始就是相互饋贈的社交禮物,而且分量頗大,必須眾人分而食之,蘊含了中國倫常與共食制度的精神,和現代月餅愈做愈小的趨勢大相徑庭。由明至清,這種大月餅還盛行了幾百年,《紅樓夢》中賈母吃的“內造瓜仁油松穰月餅”,出自宮廷御賜,據考證就是個直徑二尺、重十公斤的大月餅。

雖是皇室御食,我想這種大餅的滋味大概好不到哪里,一來因為量大則粗,難以細致考究;二來深受滿人影響的北京糕點,不免寒陋,二十年代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一文中就說過:“……可憐現在的中國生活,卻是極端地干燥粗鄙,別的不說,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終未曾吃到好點心。”京式月餅甚至成為笑柄,老北京最愛說個笑話,有人買了塊京式月餅,過馬路時閃避來車,不小心掉在路上,車子輾過月餅,路面被壓得凹陷下去,月餅倒是毫發未損完整無缺。
不過這已是往事了,自從上世紀70年代中期,北京開始有皮薄餡軟的廣式月餅后,粗硬的京式月餅逐漸式微,這種“壓馬路”的硬皮老餅已漸罕見。而廣式月餅不只壓倒京式,連南方的蘇浙口味亦被橫掃,根據2001年大陸的統計,江蘇南京及附近省縣的本地月餅銷量大減,被廣東和上海來的外省口味取而代之。而臺灣的廣式月餅雖沒有蔚為熱潮,但多年來一直形象優質,有成熟穩定的市場。傳統口味的月餅,不過就是京蘇閩廣這幾大系,廣式口味得以強勢取勝,不只因為風味腴美制作講究,更有堅固的市場經濟因素。
廣式月餅的高度市場化,充分展現在香港的商業模式上。一般的“月餅大戰”頂多一個半月前開陣喊打,香港的餅市卻在三個月前就擂起戰鼓。端午節的第二天,粽子還沒吃完,報章、地鐵站、電視上已到處可見月餅廣告,尤其是榮華餅家那幅藍邊紅牡丹的招牌海報,斗大的紅字寫著“行船爭解纜,月餅我賣先”,對仗莫名其妙,但卻是港人“行得快,好世界”的鮮明寫照。雖然提早開市,但賣的不是月餅,而是有折扣優惠的月餅券,賣到中秋前一個月就恢復原價,以鼓勵消費者“一早買定”。
買家提前預購,樂得省錢有“著數”(占便宜),餅商不但能預估產銷數量,控制成本減低耗費,還可用提早收到的現金周轉流通,而月餅券的前身“月餅會”,更是這種預繳消費的鼻祖。
香港的月餅會始自50年代,當時一盒高級月餅相當于打工仔月薪的一成,送禮風氣又遠勝今日,客戶、老板和長輩都要打點周到,搞得升斗小民捉襟見肘,家計緊絀。餅商于是結合標會和貸款的模式,推出分期攤付的“月餅會”,入會者從農歷八月開始“供會”(繳交會款),每月一期供滿十二期后,翌年中秋便可領到一批月餅。以供會方式買月餅,折扣高達五六折,不但經濟實惠而且有儲蓄功能,餅商還會發一本類似存折的“會折”,認折不認人。
當然也有風險,如果被無良店家倒會可就慘了。聽說當時有人辛苦供完會,中秋前夕滿懷高興去領餅,誰知餅店已經倒閉,小市民當場號啕大哭。而90年代新興的餅券,其實也不比月餅會可靠,幾年前超群餅店宣告倒閉,還引發餅券的“擠提”風波,不僅超群各分店外萬人空巷,徹夜大排長龍急著換餅,其他的連鎖餅店也被波及,全港到處可見拎著一盒盒糕餅的路人,把我看得目瞪口呆。

月餅會曾經在香港盛行一時,但隨著消費力大幅提高,送禮形態多樣化,80年代后已然沒落。也許更基本的原因是月餅沒落了,尤其是傳統月餅,愿意吃的人愈來愈少了,每年中秋總有媒體訪問專家,諄諄告誡大家少吃點,免得平添糖分、脂肪、膽固醇,跟自己過不去。
可是我決意不理。沏壺上好龍井,放張心愛藍調,坐在午后微雨的陽臺,慢條斯理切開那只白蓮蓉四黃月餅,一口口細吃。蓮蓉像春雪融化在舌面,蛋黃是酥軟的夕陽,濃稠的甜味像巨浪,卷來迷亂如雨的狂喜,由舌入心徹底放縱。
這個世界如此“干燥粗鄙”,每年至少有一天,我們需要放肆豐恣的甜膩,放過自己吧。
(責編: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