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出現的,大概是我剛從馬桶上站起來的剎那,就聽了這久違的嗡嗡聲。因為長久的沉默,我的聽覺似乎也減弱了很多,可這討厭的聲音還是讓我腦皮一炸,甚至忘了沖水就跑了出去,我想那只蒼蠅一定認為我的沖動很可笑。我不但鎖上了洗手間的門,透過門縫噴了一罐子室內清香劑,在門口擺了十幾顆衛生球——那是我去年夏天從門口超市買的,一直忘了用,沒想到過了一年味道還非常濃烈。
我想當然地認為蒼蠅被我鎖在了洗手間,而我基本上可以控制自己這一天都不再進去方便,所以我很快恢復了正常,準備去廚房弄點早餐。可就在我把雞蛋磕進平底鍋的時候.嗡嗡聲和滋啦聲又一起出現了。好在我昨晚沒喝酒,手很穩,平底鍋和雞蛋都沒飛出來。可就在我下意識舉起鏟子尋找目標的時候。上面殘留的色拉油滴下來,我的后背頓時一陣劇痛。幸好我是個非常完美的男人,家里總是預備著開塞露馬應龍燙傷膏這些東西。我不得不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為自己的后背敷藥,等我想起平底鍋里。的雞蛋時,它已經變得和狗皮膏藥一個顏色了。我只憤怒了一分鐘就高興起來——你看。國產的不沾層涂料其實也不錯,膏藥雖然無法人口,我的鍋卻幾乎沒受傷。我把鍋泡在水里,準備學一學老外,喝點軟包裝的牛奶,來一塊蛋黃派。雖然我始終不知道“派”是什么意思,可我喜歡這個詞,聽起來就那么的洋氣。
我打開巨大的冰箱,果然,還有一盒離保質期整整一天的牛奶和一塊尚未硬結成砣的派。我把它們都拿了出來。雖然如此簡單,我還是在餐桌上擺了一個漂亮的青花瓷盤子和一個水晶玻璃的水杯。純潔的牛奶和焦黃的派。于是到臥室穿上還沒洗的大褲衩。就在我鄭重其事地準備好唾液之后,忽然發現那塊派上的黑點不是芝麻,豁然是一只蒼蠅!
它顯然還沒成年,比門口垃圾堆的同類嬌小許多,可毛發鱗角一點都不少。我的早餐讓它精神百倍,爬在那里一會震震翅膀,一會抹抹長滿絨毛的前腿。我雖然什么都沒吃,可胃里還是痙攣起來,我捂著嘴。跑到洗手間門口,衛生球和清香劑的味道讓我沒勇氣進去;于是跑到廚房,水池里的膏藥散發著寂寞的焦糊味道。我終于吐了出來,聯想到在那只蒼蠅落在蛋黃派前的行蹤,我一直吐到天昏地暗才緩過氣來,再沒勇氣回到餐桌前。在洗菜池里洗了把臉,心想或許它吃飽了會休息會兒,于是悄悄走進書房,那里面果然靜悄悄的,連我的心跳都可以聽見。蘇格拉底和黑格爾在書架上慈祥地看著我,讓我不禁慚愧萬分。想想吧,蘇格拉底在鬧市教授那些無知青年的時候,見到的蒼蠅肯定比我多,而且肯定也大得多。
所以我忘了那該死的蛋黃派,打開朋友送給我的一疊漂亮的稿紙準備寫點什么。寫點什么呢?我的鋼筆在雪白的稿紙上留下一個墨跡,我一邊自以為幸福地構思,一邊用筆尖在墨跡邊描著。那個黑點越來越大,我的靈感也越來越明顯。終于,我把那只一千多元的派克筆扔了出去,稿紙上分明是一只蒼蠅的樣子,而且顯然還沒成年,比門口垃圾堆的同類嬌小許多,可毛發鱗角卻一點都不少。
我馬上意識到自己陷入了這個該死的蒼蠅造就的陷阱,假如我今天不解決這個問題,恐怕什么都做不成了。可我怎么做呢?
我開始面對蘇格拉底發呆,或許我該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動畫片里的小老鼠都可以當著小貓唱“一只小貓有啥可怕”,我為什么就不能在尊敬的哲人畫像前說一聲“一只蒼蠅不在話下”呢?我對著蘇格拉底點點頭,準備用他的精神助產法來喚醒自己的意識。
我先問了自己一個問題:你討厭蒼蠅嗎?
討厭!
你為什么討厭蒼蠅?
因為它們的嗡嗡聲讓我煩躁!
你希望它們是啞巴嗎?
如果這樣最好了。
這樣你就可以容忍它們在你的房間嗎?
不,它們還很骯臟!
如果它們每天都洗澡而且不去公共廁所呢?
那也不能在我的房間存在!
為什么?
因為它們看起來就面目可憎!
你肯定你永遠不想看到它們嗎?
是的,一輩子,甚至下輩子都不想看到!
你愿意躲著它們?
不,我無法確定未知的場所是不是有蒼蠅。
你希望它們躲開你?
那是不可能的!
那不幸讓你看到了怎么辦?
殺死它們!
你確定有理由殺死那些蒼蠅?
我確定!
我從蘇格拉底深邃的眼睛挪開自己的視線,我的潛意識完全被調動出來。是的。我一定要殺死那只該死的蒼蠅,不管它是否成年,是否除了我的房間從沒去過別處,我都要殺死它,我無法忍受它的聒噪和丑陋。
我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否決了出去買蒼蠅拍和殺蟲劑的想法,我不能肯定回來時不帶回新的蒼蠅,于是我決定做一個簡易的蒼蠅拍。CD盒蓋和唱片顯然不太適合,復合地板太重,玻璃板太脆,我的襪子雖然很臟可還沒想扔掉。我滿臉慚愧地看著蘇格拉底,看來我只好用那些紙來湊合一下了。
我開始整理那些有字的紙.雖然這些文字很爛很粗糙,可我還不舍得用來打蒼蠅:雪白的稿紙更讓我心痛,我還記得小時候上學沒本子用的情景。又一個小時之后,我興奮地找到一張全是股票信息的報紙,哈,這個東西打蒼蠅太合適了!我把報紙卷起來,把一端壓扁一些。另一端握在手里。揮了揮,居然非常合用。我站起來。準備去找那只該死的蒼蠅。忽然發現它正在寫字臺的紙堆上看著我,一對令人作嘔的紅色復眼自以為可愛靈巧地轉動著……
我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可能太過恐懼和饑餓。我醒來時那只蒼蠅已經不見了。那張報紙已經被我痙攣的手抓得好像衛生紙。巨大的挫折感讓我非常沮喪,于是繼續在地板上躺著。
中午的時候我又被餓醒了,側耳聽了聽,屋子里很靜,或許那只蒼蠅從我不知道的縫隙跑掉了?它肯定不會總喜歡那塊蛋黃派。我悄悄地走到出去,并不大的房間很快被我檢查了一遍.那只蒼蠅終于消失了。
我很快樂,五臟六腑都在因此而舞蹈。我沖洗了洗手間。把狗皮膏藥扔到垃圾桶,準備切一塊凍魚慰勞自己一下,一邊唱著小時候電影中的歌曲: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陽光,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嗡嗡嗡……
我終于喪失了理智,把一整條鲅魚扔了出去,那只蒼蠅毫發未傷,甚至得意地落在我嶄新的水晶廚柜上,越發顯得它的丑陋和骯臟。我揮舞著尖刀撲了過去。脆弱的水晶面板布滿了刀痕,我不在乎;我揮舞著刀子一直追到陽臺上,昨天剛買回來的塑料花很快還原到聚乙烯碎片的樣子:我一邊學著狂躁癥患者那樣為自己喊著號子,一邊繼續在房間里征戰。家俱和墻壁都留下了瑞士不銹鋼的痕跡,我很快忘了自己的目的,或許追殺本身就是一種快樂。可當我追殺到蘇格拉底面前時。發現那只蒼蠅居然停在了這個偉大哲人的鼻子上。我再次憤怒了,那對深邃的眼睛給了我無窮的力量,刀子閃著寒光飛了過去,穩、準、狠地扎在那張滿是皺紋和智慧的臉上。玻璃一片片碎掉,蘇格拉底那個讓人尊敬的鼻子被我準確地劈成兩半,刀把垂下去擋住了他的嘴,看起來似乎更嚴肅了。帶著一絲善意的嘲諷——那只蒼蠅又消失了。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我站在房間中央,和蘇格拉底無言地對視著。門口是公寓管理員充滿憤怒的聲音:先生,您的鄰居又在投訴您,請您注意,這個大廈不是只有您一個人居住。如果您繼續這樣,我們有權請您離開這里。
對啊!我歡叫起來。我為什么非要住在這里?難道我不能換一個沒有蒼蠅的地方住嗎?我像采蘑菇的小姑娘一樣蹦跳著跑過去,準備拔掉蘇格拉底臉上的刀子。可它扎得太深了,我很吃力地拔出來。卻脫手甩向了身后。我沒有及時轉身,一邊猜想這個意外會破壞掉什么東西。那一疊高級稿紙,一直不會用的電腦,或者那個據說是清朝某個詞人用過的硯臺?
或許這是老天爺對勞累了一天的我的憐憫吧,那把刀子穩穩地扎在實木的寫字臺上。我微笑著看了看,沒有拔下刀子。我該睡覺了,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了,想想那只蒼蠅可能會為新房客帶來這樣的麻煩,我居然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當我收拾到書房的時候,看到那把還插在寫字臺上的刀子,這次我很容易就拔了下來,發現刀尖上有個奇怪的黑點——那只未成年的蒼蠅被刀尖準確地分成了兩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