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瑞玨唱起了滬劇

在巴金的小說《家》中，瑞玨是一位著墨不多的人物，是一個隨著覺新的出現而出現，隨著覺新命運的變化而任人擺布的“玩偶”；在曹禺的話劇《家》中，瑞玨由配角成為主角，地位大大提升。而新近上演的滬劇《瑞玨》，瑞玨成為全劇的中心人物，甚至連覺新也成了配角。

為凸顯瑞玨的主角地位，編劇從戲曲、滬劇的本體要求出發，以曹禺劇作為藍本，盡量減少頭緒，刪減了其中的一些枝蔓。比如，精簡了出場人物和一些已為人熟知的事件，使情節線索更集中，人物關系更明朗，以便騰出空間展開抒情唱段，重點揭示瑞玨的心理。

然而改編向來是得失并存的。滬劇《瑞玨》很好地保留了曹禺劇本的詩意，但少了些震撼人心的力量。

曹禺劇本以覺新、瑞玨、梅三個人物的關系作為主要情節線索，瑞玨作為貫穿全劇的主要人物，是實寫；梅則是虛寫，雖然出場少觀眾處處感到有她的影子，起到烘托的作用；同樣，鳴鳳雖戲份不多，卻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瑞玨、梅、鳴鳳性格、身份、地位不同，卻都有著同樣的悲劇命運，是一個故事的有機組成部分。王安憶說：“她們讓我們看到，無論什么樣的出身、多少種活法，結果都是在一個固定的藩籬中。”小說和話劇都將這些善良美好的女性的死亡原因直指整個社會制度、封建禮教，表達了同一個主題——如果女性不能認識到自身受迫害的社會地位是封建牢籠帶給她們的，如果女性不懂得自我保護和反抗，那么她們將永遠打不開這個枷鎖。而且，對于《家》的理解不能僅局限于封建婚姻悲劇和對社會的批判上，而是要延展到人的自由、尊嚴、個性、愛情以及一切美的追求。這樣的主題，即便到了今天依然具有可解讀的價值。

由于滬劇《瑞玨》僅圍繞瑞玨一個人物編織情節，去掉了覺民、琴、馮樂山等一些在原著中較為重要的角色和情節，而鳴鳳之死也被推到了幕后、一筆帶過，因此使戲劇的矛盾沖突、人物的復雜性以及傳統上對封建大家庭的批判性有所削弱，悲劇感被淡化了。滬劇《瑞玨》中，覺新和瑞玨的許多對手戲以及新創作的一些唱段，總體表現出情濃意長的氣氛。這樣的處理十分好看，兒女情長的幽怨沖淡了原著的思想力度以及隱匿于悲劇故事下的激情。

巴金筆下的瑞玨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她生在官宦人家，從小生活優裕，識書知禮，能詩善畫。成年后嫁了好丈夫，又為高家添了位男丁，坐穩了長孫長媳的位置。她性格溫順，尊敬長者，體貼丈夫，疼愛孩子，善待仆人，至死都沒有抱怨過什么。然而，瑞玨畢竟是個20來歲的年輕女子。所以，曹禺眼中的瑞玨有一顆童稚的心，其言語、行為尚帶有一絲少女的純真，是一個樂觀開朗，對生活、愛情甚至對民主進步思潮都有著熱切關注的年輕人。滬劇《瑞玨》則對她天真、孩子氣的一面表現很少，使整出戲少了些許青春朝氣。

再來看看瑞玨的情感世界。瑞玨的愛情觀和鳴鳳相似——愛一個人，要為他平平坦坦鋪路，絕不能成為他的累贅。在話劇《家》中，她全身心愛著覺新，愛得非常真摯，不像小說里描寫的那樣馴服順從。她希望把丈夫所愛的梅請到家來，甚至還想把海兒留給梅，自己回娘家去。這種行為，絕不是一個愛情勝利者低調的炫耀或虛偽的謙讓，而是一種帶有絕對自我犧牲精神的愛情觀的體現。也許，如今這種愛情觀可能不會被那些認為“愛情只是一場游戲”的年輕人理解，卻能在任何時代都令人唏噓感嘆。不過，在滬劇《瑞玨》中這種表現似乎顯得過于完美了。

瑞玨畢竟是個女人，一個心思細密的女人。在曹禺的《家》中，婚后的覺新雖也愛著瑞玨，表面上也愉快，但內心滿懷愁苦，有難言之隱。瑞玨每每發現丈夫愁容，內心同樣非常痛苦。她看到覺新和梅兩人見面，并非毫無感覺，而是隱痛在心，只是被愛著覺新的心所壓抑著罷了。從表面看來，瑞玨和梅兩個人都在“讓”，且讓得很真誠，其實她們內心深處又都希望自己在覺新心中占有一席之地。這一微妙心理，在滬劇《瑞玨》中體現得并不明顯，瑞玨、覺新和梅之間的情感矛盾和內心暗流都被瑞玨的大度寬容輕易化解了。瑞玨無私包容的品格被大量渲染，而她作為一個女人應有的那點敏感和刺痛，則表現得少了一些。

改編是一項創造性的勞動，要求編劇在理解原著精神的基礎上融會貫通，以自己的構思和選擇重新組織情節、刻畫人物、編織矛盾。改編當然可以有改編者的再創作，但把握原作的精神，應該是最重要的。中國的藝術向來以神采為上，形質次之，當年曹禺對巴金小說的改編便是一個頗具個性的成功范例。筆者對滬劇《瑞玨》雞蛋里挑骨頭，只是希望該劇將來能走得更好、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