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祥有時候想,他干的也許是天下最卑鄙的一份職業了。別人的隱私成了他最重要的商品,他是個靠別人隱私活著的人。
一
在那幫朋友圈里,張兆祥已經失蹤很久了。
翟小東沒想到,自己竟然在元大都的酒吧一條街又看到了張兆祥,那時,他正躲在一個角落里嘬一杯紅茶。翟小東很興奮,沖他揮了揮手,可張兆祥一點反應也沒有,仍是若有所思地盯著酒吧的門發呆。翟小東想,這小子估計在等什么人吧,便湊了上去。可是,等他穿過來來往往的人群,走到張兆祥原先坐的那個角落的時候,卻發現他已經不在那里了。
翟小東怔了怔。碰見鬼了?
其實,連張兆祥自己都覺得自己神經兮兮。在翟小東看到他之前,他已經用眼角的余光掃射到了他那張親切而友善的大胖臉。不過,張兆祥還是以百倍的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喊翟小東的名字。
張兆祥對自己說,你現在在工作,你要盯緊那個穿紅T恤的家伙,他要是不見了,你今兒的生意就白做了。所以,還是讓翟小東一邊兒去吧。
其實,自從去年夏天應聘到那家私人法律事務所之后,張兆祥就發現他再不是從前那個他了。在那家事務所有一個神秘的部門,當他應聘進去的時候,才發現這里原來是一個隱蔽的私家偵探所。本來,對于坦率的張兆祥來說,這份神秘工作比讓他蹲監獄還難受,可是,人家竟然舍得開出一萬元的月薪給他。他咬了咬牙,想,管他呢,又不是把自己閹了,只要能掙錢,怎么都成。

就是在這個鬼地方,他學會了低調,學會了沉默,學會了在人多的時候隱藏自己。總之,他發現自己在一點一點變形,變成自己從來不希望變成的那種人。可是,很多時候,他卻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沖動,那就是對著身邊行色匆匆的人群大喊一聲:“我是——私——家——偵——探。”
二
張兆祥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和自己的老東家保險公司有關系。那時,他剛上班不久,就被老板請到了辦公室里。
“聽說你從前是在保險公司上班?”
“是啊。”
“有個人,剛給自己買了份車險,保金數額很大,然后他就死了,你說這正常嗎?”
“正常,也不正常。”張兆祥說。
“好,保險公司不好出面調查,委托我們調查。我現在把這案子委托給你了。記住,不管結果正不正常,你都不能暴露自己。”
事情是這樣的。李躍是一家小沙石廠的老板,剛給自己買了份50萬元的人身意外死亡險。可剛過了一個月,他的兒子便哭喪著臉來到保險公司,說父親車禍身亡,要保險公司賠償。保險公司覺得事情蹊蹺。
張兆祥想了想,決定先看看死者兒子提供的死亡證據。
保險公司的人拿了李躍的死亡報告給張兆祥看。報告單是通州一個殯儀館和交通管理部門一起開的,照片上躺著個渾身是血,模樣慘不忍睹的人,此人雖然樣子已經扭曲,可從五官上看,還和保單上的李躍十分相似。這么說,李躍是真的死了。
不過,張兆祥還有個疑問。“為什么在現場看不到剎車的痕跡呢?再愚蠢的司機這個時候也要踩剎車的呀。”
一天以后,交警們給張兆祥一個答復,那就是。現場雖然沒有剎車痕跡,可李躍確實在那次交通事故中喪生了,人在,車在,沒什么可說的。
張兆祥有些不知所措了。最后,他決定去李躍生前的沙石廠看看。
他把自己裝扮成生意人的模樣,說是要在老李的廠里買點原材料。那是個很普通的小廠,在通州農村一個不起眼的小村子里。張兆祥來的時候,工廠已經關門了,夏日的陽光下,兩扇破舊的鐵門顯示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看得出來,這個廠子從前并不景氣。
“老人家,這廠里現在還賣沙子嗎?”張兆祥給看門的老頭點了根煙。
“不賣了。”
“好好的場子,為什么關門了呢?”
“呵呵,出人命了啊,誰還愿意在廠里干活?”
“怎么了?”
“上個月,廠里剛死了個翻砂工。沒幾天,老板也出車禍了。真是禍不單行啊。”
“翻砂工是怎么死的?”
“叫卡車給撞死的唄。可憐啊,沒爹沒娘的,連個認尸的人也沒有。”
“那后來呢?”
“說是叫老板拉去火化了。可老板火化回來,自己也叫車給撞了。你說這事兒,出了邪了啊。估計是這兩人長得太像了,閻王爺一塊兒收回去好做個伴兒吧。”
此時的張兆祥,已經浮想聯翩。
正如同他想的那樣,沙廠的老板沒有死,而是叫那個翻砂工做了自己的替死鬼。然后,他想拿著保險公司的50萬元賠償款一走了之。要不是張兆祥匯報及時,他估計已經在偷渡去美國的輪船上了。
三
首戰告捷。“你在公眾的視線里出現的頻率越高,你暴露身份的機會越多,所以,你只能是幾個人知道的神探,有時候,甚至只能是你一個人的神探,連老婆都不能和你一起分享這個秘密。”老板說。
張兆祥有些不爽。
他從來不跟老婆講自己做什么去了,不管他多晚回家,不管他在外面接觸到了什么樣令人作嘔的人和事,他都對老婆守口如瓶。有一次,晚上回家的時候,他看見老婆一個人坐在那里發呆,傻傻的樣子,他忽然心疼起來。他又能怎樣呢,是男人就得承擔!
六月的一天,張兆祥接到一個電話,說是想讓他們配合調查一下一個叫吳天瑞的總經理。
吳天瑞可是今年十大年度經濟人物的候選人呢。在網上,他有眾多的粉絲,在地產行業,曾經引領過一個神話時代。以前,張兆祥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和昊天瑞有什么瓜葛。可是今天,他的職業把他和這個神話里的人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我們一直懷疑吳天瑞在當總經理的時候,從公司的賬目上拿了不少好處費。可惜我們現在沒有證據。其實,我們可以找到更好的方式來查處他。但那樣做恐怕會太張揚,吳經理畢竟是有頭有面的人物啊,如果調查結果出來,人家什么事兒也沒有,恐怕誰都不好下臺。所以,我才找上了你們。價錢不用說,只要事情做得漂亮,多少錢都無所謂。”那個神秘的委托人告訴張兆祥。
張兆祥決定好好會會這個吳天瑞。他從網上了解到吳天瑞所在的天宏公司正在招聘財務人員,于是向偵探所請命,以個人的身份打入敵人內部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張兆祥是財務出身,沒過幾天,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天宏公司財務部的一員。
雖然打入了敵人內部,可是以自己新人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接近最機密的報表和憑證的。張兆祥想了想,決定在財務部門某些關鍵的地方設置一些必要的“機關”。什么必要的“機關”呢?就是偵探業內共知的竊聽器。這是每個私家偵探必備的法寶,是一個又一個陰謀得以揭穿的利劍。
機關布置好了。可一連幾天也沒有搜集到任何有用的證據。竊聽器隨時都有被發現的可能,一旦這些小小的“紐扣”被人看到,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將付之東流。張兆祥每天都捏著一把汗。
眼看到了月底,和任何財務部門一樣,天宏的財務部也忙得焦頭爛額。張兆祥利用上廁所的機會,掃描了一下那些竊聽器發回來的信號。就在那時,他得到了一個重要的發現,那就是昊天瑞把財務部門的主管叫到了會議室里,那里的天花板上就藏著一顆他布置好的聽筒。
“賬目好好調整一下啊,那幾筆支出沒有發票,我叫人找一些補上。多少錢?50萬?好,我開100萬的發票給你,好不好?”竊聽器里傳來吳天瑞人盡皆知的湖南口音。
張兆祥抑制住內心的狂喜,心想:“吳天瑞啊吳天瑞,過不了幾天,你這口湖南話就要傳遍整個法庭了。”
四
張兆祥還碰到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一個老頭兒打電話給他,說他家的小不點兒不見了。
張兆祥問:“你家的小不點兒是什么時候不見的。”
老頭兒說,他的小不點兒是昨天晚上不見的,下午的時候,他們還一起喝下午茶來著。
張兆祥又問:“你的小不點兒幾歲了?他知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知不知道爺爺叫什么名字?”
老頭兒說:“我的小不點兒快6歲了,他知道家在哪兒,只要一看見菜市場的電線桿子他就知道離家不遠了。因為他總靠著那桿子尿尿。另外,他知道我叫老悶兒,這是我小名兒。我每天跟他說,老悶兒帶你出去了,老悶兒要給你骨頭了,老悶兒要給你洗澡了,所以,他知道我叫什么。他就是不會說話啊,這畜生除了不會說話之外,什么都知道。”
張兆祥這才明白,老頭兒說的是一只狗。
“可是,我們偵探所只管人,不管狗啊。”張兆祥很抱歉。
“你們就管管吧,聽人說,你們很神的。這樣吧,你們只要把這狗給我找回來,我給你們800,不,8000。”老頭兒幾乎哭了。
張兆祥用手捂著話筒,把老頭兒的話一字一句地重復給老板聽。老板聽到“8000”這個詞的時候,一拍桌子道:“這活兒我們干。”
張兆祥派了兩個助手和他一起分頭去找。他們踩遍了老頭兒家附近的大小胡同和街道,連公共廁所的下水道都快刨出來了,也沒見到狗的影子。眼看著8000元錢就要泡湯,張兆祥心急火燎。
最后,他們終于從一家寵物店里發現了小不點兒,雖然被染成了煤黑的顏色,可老頭兒叫它名字的時候,它還是一個激靈從籠子里跳了起來。
老頭兒說:“我就喜歡它這樣,不管我什么時候叫它,它都答應。比我兒子強啊,我現在叫我兒子的時候,他連應都不應一聲。”原來,老頭兒的兒子是個大老板,平時父子間一年都難得一見。被老頭兒平時打電話念叨得煩了,當兒子的就干脆買了條狗陪老爸。
張兆祥有些犯嘀咕:這8000元錢買一聲答應,值還是不值?
五
張兆祥找到小不點兒花了五天的時間。這五天,他幾乎沒和老婆說一句話。
他能跟老婆說什么呢?說他為了大老板的老爸找一只狗滿大街亂撞?說他現在都快成一條狗了,每天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窺探著別人的隱私。說他現在會使用各種各樣的特殊裝備,竊聽器,針孔攝像頭,說他為了拍到男人和女人秘密的幽會,已經學會在賓館開房,可以看到各種各樣不堪入目的鏡頭?
他曾經是多么光明磊落的一個人啊。可是現在,他見證了那么多陰謀詭計,見證了那么多灰暗的人際關系,欺騙、掠奪和貪婪,痛不欲生的傷悲和心碎,無數的背叛拋棄和誹謗……他忽然覺得這世界上的事情,莫不如此。
張兆祥有時候想,他的這份職業也許是天下最卑鄙的一份職業了。用最見不得人的手段,竊取別人的隱私,而他出賣的就是別人的隱私。在這里,別人的隱私成了他最重要的商品,他是個靠別人隱私活著的人。
但有時候,他又有幾分理直氣壯。他只不過是所有追求真相的人里的一員罷了。他費盡心機,將事實真相呈現給那些需要了解的人,人家知道了真相,知道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而他得到了可以養家糊口的錢,各得其所。
這樣的觀點時常在張兆祥的腦子里彼此撕扯和掙扎,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他一生都不想看到的一幕。
那是個月光如水的秋夜。
那個晚上,他正躲在一輛車上,用紅外線的望遠鏡窺視對面的一個陽臺。有個女人告訴他,她老公已經半個月沒有回家了。張兆祥想問問她老公叫什么名字,她叫什么名字,可女人只告訴了他一個地址,叫他去那里看看,能不能拍到什么證據,這樣的話她離婚的時候就有把柄了。
張兆祥調整好了鏡頭,耐心地等待他的獵物出現。果然,過了很久,當他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他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出現在陽臺上。過了一會兒,男人出現了,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很親熱,很甜蜜。張兆祥飛快地按下了快門。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比那對狗男女還要幸福,因為這張照片可以買到5000元的高價。
晚上,回到家,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在電腦上一遍遍地看著他拍到的鏡頭。忽然,他在鏡頭上一個角落里看到一串熟悉的項鏈。如果沒記錯的話,那項鏈和他給老婆買的項鏈一模一樣。
張兆祥把鏡頭放大了一點。這時,他看到了一件熟悉的蕾絲花邊內衣,以及胸口前那個同樣熟悉的破洞,是他自己一次不小心用指甲剪掛開的。他的手顫抖著,又把鏡頭放大了一點,如果沒看錯的話,那個男人就是自己最好的哥們兒翟小東。
張兆祥覺得有點冷,一股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寒氣走遍全身。
這時,有拿鑰匙開門進屋的聲音,他轉過身,老婆站在他的身后,臉色潮紅,目光閃爍。
“哦,回來了。”張兆祥輕輕地問,好像有口氣提不上來,一邊說,一邊關上電腦。
“是啊,難得你今天回得這么早,餓了嗎?要不我弄點吃的給你?”老婆說著,很自然地走到廚房,嫻熟地打開燃氣灶,開始忙碌起來。
“老婆——”張兆祥在黑暗里喊,聲音虛弱。
“哦,你怎么了?”
“沒什么?”
“我是不是已經很久不在家吃飯了?”
“是啊,快兩年了,你在家吃過幾次晚飯?”
張兆祥想,是啊,快兩年了。
第二天,張兆祥辭職了。臨走的時候,他極其堅決地刪掉了電腦里那張他無法忍受的照片。雖然他知道,這并不意味著可以刪掉一切。
張兆祥不希望任何人知道這個秘密。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們夫妻的秘密。他要用一輩子保守這個秘密。這樣想著,一滴眼淚劃過臉龐,跌落在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