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板踩油門,車向著家的方向駛去。他嘴里念叨著,知足常樂,小富即安啊。
一
馬老板名叫馬勇信,人如其名,耿直又講信用。人到中年的他開了個小印刷廠,手下幾十號員工,公司利潤總在一兩百萬徘徊。
但馬老板是個知足常樂的人,一天到晚總是笑呵呵的。早上一邁進公司,年輕漂亮的女職員一聲聲“馬總早”飄入耳中,馬老板立刻變得活力無限;小公司訂單不多,但運作得井井有條;在外面,因為不拖貨款又愛提攜朋友,馬老板很是吃得開,見面稱聲“馬哥”的人是少不了的。

一天忙完了,馬老板開著他那輛老帕薩特回家。家里,老婆又能干又顧家,兒子成績一般,卻沒有惹過什么麻煩。馬老板不認為自己是有產階級,但這小康的日子也過得頗為滋潤。
這天馬老板約了朋友陳東吃飯。約定的時間都過了半小時,才見馬老板氣喘吁吁地趕來,嘴里不住地喊著:“對不住,遲到了,自罰三杯,先干為敬!”
陳東沒攔住他,只是笑:“馬大哥今天特高興啊。”人逢喜事精神爽,平時馬老板那“荒蕪”的腦門今天是特別的光亮。他一拍陳東肩膀,壓低聲音說:“有筆大業務,做不做?”
陳東一聽就來了興趣,靠上來為馬老板點支煙:“呵呵,大哥快說說。”
原來真有天上掉餡餅這回事。
馬勇信公司附近有個中型印刷廠,剛剛接下一個超級大單。客戶是個大型五金制造廠。訂單一下子擠爆了生產線,那個中型印刷廠必須找一家有實力的外包裝印刷廠配合。而在業內一向有著好口碑的馬老板,順理成章地被相中了。狂喜中的馬老板細細一估算,好家伙,這筆單最少做半年,值多少?兩個億啊!小打小鬧慣了的馬老板有點暈了,連忙翻出好酒偷偷喝了兩杯才回過神來。
慢慢平靜下來后,馬老板想到了兄弟陳東。生意場上的“善緣”就是這么結下的嘛。我幫你一把你拉我一把,搞不好陳東哪天發達了記起馬大哥的提攜,也給整個幾億的訂單呢。
馬老板的意思,是把磨光加工部分包給陳東。但也不是白給。馬老板廠里本來有四臺4色印刷機,現在看這情況得再買臺5色印刷機,這得要500多萬。馬老板一次性付款有些吃緊,就想找陳東借點。
陳東心下一盤算,如果拿到這個單,每月最少可以做出30萬,純利潤最少有5萬8萬吧。馬老板拍胸口保證貨款30天一結,不得拖欠。陳東一咬牙,這個機會不能錯過:“一切大哥做主吧。”
馬老板有些老謀深算地笑了,似乎早知道陳東會同意的。兩個酒杯清脆地碰在一起,這事就這么定下了。
二
馬老板回到家,看見表弟吳躍也在,便問:“老三啊,最近忙什么呢?”
吳躍笑笑:“學開車呢——學著玩,又沒有車開。”
馬老板不動聲色地說:“那好好學吧。車嘛,到時候再想辦法吧。”馬老板想好了,自己快成億萬富翁了,開個帕薩特成什么樣子?男人都愛車,換車總比換老婆好吧。怎么也得弄輛寶馬7系開開。那寶馬7系一上路,一般的車哪個敢隨便超車?往停車場一放,保安都得肅然起敬……那輛舊車就給表弟吧,誰叫大家是親戚呢。不過到時候可得跟吳躍說清楚,油費得自付。還有汽車過戶手續費,總不能叫我出吧。親兄弟也得明算賬。
馬老板還在想什么時候去把新車的定金下了,楊潔已經送走了吳躍,轉身問他,傻笑什么呢。
馬老板本想說,男人的事兒你們女人少管。可惜他天生是個藏不住話的人,趕著把事情都說了。
楊潔聽得眼睛都亮起來了:“我說呢,今兒炒菜,兩個雞蛋打開都是雙黃的。我正想著去買彩票,吳躍一來就岔忘了。原來是你中獎了!”
馬老板聽著中意,連說好兆頭。楊潔又開始有點擔心:“這么大的生意可別出什么紕漏啊……”馬老板立刻打斷她:“別胡說啊,好事不靈壞事靈,2億啊,可別被你說沒了!”楊潔本來還想念叨幾句,看老公這個興奮勁,也就不想煞風景了。
興致上來的馬老板一把拉過老婆,笑嘻嘻地說:“你不是說樓下那家美容院不錯嗎?去,好好保養下,辦個月卡,不,辦年卡!別舍不得錢,老公我付!”又拉開喉嚨朝兒子的房間喊:“小子,期末好好考。考進前十,暑假咱們去香港迪斯尼玩……”
馬老板也沒有忘記他的員工。他心里清楚,早上那一聲聲“馬總早”可不是白喊的,大家都指望著老板多發薪水呢。當老板的想讓手下團結、氣氛活躍、工作拼命,多拿點真金白銀比開十次動員會都有用!
當然馬老板也清楚,加工資是個麻煩事兒。因為只能漲不能降。長期下來,好大筆錢呢。不如讓員工去旅游,住好點的賓館,再包個紅包,又熱鬧又省錢,大家都高興。
訂單的事情下面早晚會知道的,老板就給透點風吧:只要大家干好這票,票子是有的,旅游是有的。
馬老板并不是一個吝嗇的老板。但是大方得有大方的本錢啊。小公司都是老員工,也該表示表示了。就趁這回吧。馬老板可是連慶功會上的演說辭都打好腹稿了。對了,到時候要不要換個氣派點的辦公室呢?工作環境好了,來個客戶老板面上也有光……
三
這些天睡覺都會笑醒的馬老板突然間又睡不著了。他先是接到第一個紙張供應商的電話。平日和馬老板合作的原料供應商也都是小公司。突然來個2億大單,就有點招架不住了。馬老板一聽,心想,還好我簽了三家公司的紙張,但嘴上還是說。老張,你不是叫我難做嗎?我的廠還等著你的紙開工呢。對方說盡好話,又承諾打折,又承諾盡快調貨。
這邊電話才放下,又有手下來報告。第二家提供紙張的公司發來的貨不對,對方答應換貨,但是得耽誤幾天。馬老板想,耽誤就耽誤唄,扣點錢就是了。手下為難地說,可現在紙張存貨不多了,幾天下來怕得斷貨了。馬老板這才開始著急,忙撥通了第三家供應商的電話,要十萬火急地加訂,對方卻說,馬總,我們已經盡量保證您的貨了,我們一個小公司哪里抽得出資金大量進貨呢。他臨時聯系了幾家公司,要來的紙張杯水車薪,能解燃眉之急的公司又不夠錢墊付——馬老板的資金早壓到這個單子里去了。馬老板一直都是和上面幾個公司合作的,和臨時抓來的公司沒有什么業務往來,人家自然不大買賬。紙張成了馬老板的噩夢,承諾調貨換貨的廠家不知道從哪里聽說馬老板周轉不靈了,有意無意地扣住貨不及時發,怕到時候收不到回款。
最糟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馬老板心急火燎地趕到工廠,5臺印刷機本應該3班倒不停做工的,現在都停下來了。整個生產線是一個鏈條,哪個環節出了錯大家一起遭殃。紙張供應一斷,馬老板就得停工,下面的陳東這些人的月結便到不了賬。
2億訂單啊。把馬勇信賣了也賠不起那違約金。馬老板恨恨地想,要是陳東敢來鬧,兄弟自然做不成了。他會吼回去的,供應商貨款怎么辦?工人工資怎么發?廠租怎么辦?水電費怎么辦?下個月周轉費用怎么辦?老子一樣焦頭爛額。
陳東居然沒有撕破臉皮。只是一言不發地守在馬老板辦公室,還好煙好茶地伺候著,卻不肯走。
馬老板本是納悶的,還是旁人點透了:現在欠錢的才是大哥。別人要是欠你錢,你一定得求神拜佛保佑那人別生病、破產、失蹤、一命嗚呼,不然錢可永遠要不回來了。馬老板疑惑解開,但心里卻更憋悶了。
他看著這廠,好歹是自己一手一腳搞起來的,員工們也是老熟人了。這樣下去,廠少不了被抵押,員工們怎么辦?再有手下請示時,一聲聲“馬總”真叫他擔不起。
馬老板幾天沒有回家,也沒合眼,從印刷廠牙縫里擠出張下月的期票,去銀行以80%的現額兌現了,先把工資發了。實在不行,超低價把車賣了吧,但也只是杯水車薪。媽的,辦公室坐滿討債的人,是不能呆了。手機不停響,不是催款的就是來確定他死沒有的,馬老板把手機也關機了,然后開車回了家。
楊潔正拿著美容院的資料在看,馬老板一想,壞了,年卡可不便宜啊。于是打邊鼓:“我說老婆,你瞧你皮膚多好,哪用去做美容嘛,可別給生生護理壞了。”
楊潔一聽就懂了,哼一聲:“心痛那幾個錢了吧,前幾天那海口夸得……”突然發現不對勁,看那黑眼圈,老公怕是幾天沒睡了,還一身煙味。楊潔升起不好的預感:“怎么了?是生意出了問題?”
馬老板想否認,又覺得頭有千斤重,便不由得點了頭。楊潔把宣傳資料一扔:“我看你幾天不回來,還不快去躺會兒。生意再吃緊也不能讓身子吃虧啊。”
馬老板其實是個內心柔軟的人,架不住老婆撒潑,更受不住女人溫柔。還是自己的老婆好啊,不管什么事情,最擔心他的身體撐不住。他看著這個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女人,心里酸酸地:楊潔是學會計的,馬勇信要辦廠,她就辭職幫他管財務。廠上了正軌,馬老板不想把公司弄成家族式,楊潔就乖乖回家帶孩子,從來沒有怨言。現在馬老板的公司眼看要垮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妻兒怎么辦?不能連累他們啊。實在不行就離婚吧。
馬老板想自己的事業完了,家庭也快完了,叫他怎么睡得著?
四
馬老板眼睛下面有一顆痣,曾有高人指點說他這顆痣必須除去。當時馬老板不過哈哈一笑。如今算病急亂投醫,突然想起來,便去做了手術,還真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脫了痣,貴人還真的出現了。另外一家中型印刷廠頂下了馬老板的單子。馬老板急于脫手,算是平讓的。這幾個月雖說賺了點錢,但把買印刷機的錢一抵,基本持平了。算是白高興一場,最后不賺不虧。
馬老板終于放下心來。廠不用倒了。婚也可以不離了。他關了手機,在家里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覺。
睜開眼,地球總算運轉正常了!
當然,員工的福利計劃無限期推遲,幸好當時只是透了個口風:兒子暑假出游改內地了;送車的事情絕口不提,看到表弟不過干笑兩聲;可惜那幾千塊的寶馬定金啊,不知道能不能退……
和以前一樣,馬老板又開著那輛老帕薩特笑呵呵地下班了。路上一輛寶馬呼嘯著超了上來,把他遠遠拋在后面。馬老板哼了一聲,寶馬了不起啊,在高速路也只準開到120碼,呵呵,只開120碼你買寶馬干什么!就算到了停車場,不也就占一個停車位嘛。
馬老板一踩油門,車向著家的方向駛去。他嘴里念叨著,知足常樂,小富即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