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負責“印象”欄目的編輯,三年來,我采訪和接觸過不少的文學少年,他們或者狂飆突進,或者卓爾不群,或者精靈古怪,或者羞澀文秀,每一次采訪都是一次獨特的體驗。我在與他們的對話中,觸摸著青春悸動的脈搏,一次次地為他們的夢想而振奮鼓舞。以至于每次我MSN上的簽名出現“后生可畏”這個詞的時候,熟悉的朋友就會問我:“又采訪了一個天才少年?”
但是,采訪朱怡的過程卻是不同的。朱怡的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沉穩大氣,隨和親切。我與她差不多相差十歲,但是我卻可以輕松地與她交流人生理想、職業心得,我們相談甚歡,甚至忘記了時間,就好像兩個同齡的朋友。
無疑,朱怡的性格中有早熟的一面。我坐在她對面,聽著這個剪著齊。耳短發、戴著黑框眼鏡的女孩子用一種慢悠悠的語調緩緩地、波瀾不驚地講她的故事。我就這樣坐在她的對面,我承認,盡管她說故事的手法不是那么的精彩,但是我被她的故事給深深感動了。
記者:《左耳右岸》讓你一夜聞名,成為浙江省第一屆文學之星,能否與我們分享一下《左耳右岸》的創作靈感?
朱怡:這篇文章,您看過了吧?……其實,文章講述的故事都是真實的,當時這篇作文遞交到杭州的評審組,評審老師最開始都是把它當做小說來評判的。您也是?……哦,其實直到最后評審結果出來,大家才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親身經歷。初二時,我因為心臟病的關系,左耳的聽力出現了問題,生活中的許多小事于是變得特別起來:比如說對于聲音方向感的判斷是模糊的,因為聲音都是從右邊耳朵近來的,所以即便是早晨找鬧鐘也變得不是很方便,同學叫我的時候我也都是往右邊轉。但是母親不希望我因為這件事情覺得自己是特別的,她也不希望我因此而受到特別的照顧。我和同學們一樣參加體育課,參加除了800米以外所有的體育項目。現在,我左耳的聽力依然不好,我在教室里的位置是最前排,即使是全班同學調換位置,我的位置也是不變的。但在這篇文章得獎之前,除了班主任老師,同學們都以為我不調整位置是因為視力不好。所以要不要寫這篇文章,當時我也是猶豫過的。可是,說實話,從初二生病開始,這篇文章就一直在我的腦子里進進出出了,真的想了很久,也和自己說過要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但是很多時候,你覺得有太多太多想表達的事情的時候,你反而不能提筆,就好像我現在想我要寫一個東西來紀念我的青春,但是一直不知從哪里開始,一直在掙扎著。所以,我覺得這個比賽對我寫這個事情來說,就是一個契機。我還記得,那次是第二天就截稿了,前一天晚上我請了晚自習的假回家來趕寫這篇文章。開始,我對著電腦寫。但速度太慢,我爸爸看我來不及,就說你在房間用筆寫,我到書房幫你打,于是,就是這樣,我寫一張,爸爸拿到隔壁幫我打一張,到最后,我全部寫完上床睡覺,第二天早上起來,看到爸爸已經幫我整理好了全部的文稿。
記者:對于《左耳右岸》這篇文章,評審組浙江大學中文系的陳建新教授給予了非常高的評價,尤其對于文章中一向講究的母親在病房的盥洗室就著兩個熱水瓶的熱水彎腰洗頭的細膩描寫,陳教授寫道:“讀到這里,我的鼻子竟微微發酸。”整篇《左耳右岸》震撼讀者的,除了對于病痛本身感受的描寫,最突出的就是對于母愛的感恩。在你的成長過程中,一直可以感受到非常強大的母愛的力量吧?
朱怡:其實,對于這段特殊的成長經歷,我真的有很多的事情想寫,關于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母親父親,對于愛的表達方式是不一樣的。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也曾經想寫出父愛和母愛這兩種愛的方式,但是我之前也說了,當時這篇文章寫作時間非常有限,所以寫完了母親部分也就匆匆結束了。其實,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性格,母親是非常堅強、務實的女性,父親愛好廣泛,喜歡寫作、攝影、書法等等;所以他們對于我的人生道路的規劃也很不同,母親希望我讀理科,進名牌大學,當公務員……輩子能順利安穩;父親相對來說,給我更大的自由度和寬松度。我喜歡寫作、畫畫,父親也有這方面的愛好,所以我們可以相互交流品評。其實對于我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是渴望“生活在別處”的。我們永遠向往著背上背包,離開家,走向遠方,迎接各種未知生活的挑戰。但對于父母來說,他們更希望我們像一棵樹,扎下根來。由于年齡的差距,我們可能會有代溝,但是我深深體會到父親與母親對于我的成長所付出的艱辛、所做出的努力。比如,我的身體一直不好,我爸爸連續兩年早上六點多送我去學校,晚上九點半把我接回家,一天也沒有間斷過。我一直覺得他很偉大,因為他也有工作,他也有生活,他也可能這天工作很累了想早點睡了;有的時候他八點多已經洗好澡了,但是到了九點半他還是要穿戴整齊來接我。冬天很冷,他在校門口站著:早上他很累,想多睡會,但是他要比我早起,為我做飯,叫我起床吃飯,然后急匆匆地到樓下去發動汽車。我到現在一直不知道我爸爸的早飯是在什么地方吃的,或者他根本沒有吃早飯。所以,與父母對我的愛相比,我無以為報,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地滿足他們的愿望。我只能說,我現在是很甘于在父母的安排下生活的。
記者:是的,看了你的《左耳右岸》之后,很多讀者都被深深打動了。我想也許他們會說: “我也很想像朱怡一樣寫出能讓人感動的文章。”對此,你能給他們一些建議嗎?
朱怡:其實我覺得這篇文章能夠感動人是因為它的真實,真實就有能打動人心的力量。其實,我也常常覺得自己有很多時候寫的東西沒有厚度,我也總在想這個問題,想來想去發覺是自己經歷得太少了,接觸得太少了,感悟得太少了,我的經歷不足以支撐我文章的厚度。但是,我很喜歡寫作。初中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專門用來寫每周的隨筆,有的同學用兩三年才把本子用完,而我一個學期就用完了。每次我寫完一篇文章都會寫一個后記,交代為什么我會寫這篇文章等相關的背景。就這樣幾次之后,語文老師就找我談話了,她對我說: “你以后寫了文章了就隨時拿給我看,不用說每周就只交一次隨筆。”這其實對我的影響是很大的,你不用拘于寫八百字,也不用說寫什么文體,而且總是有老師在和你交流,給你意見,給你鼓勵。初一時,看了一部有關徐志摩的電視劇,很有些感想,所以那個時候我查了很多資料,結合自己的感想和理解,寫了一本有關徐志摩和他的詩歌的文章。我拿給老師看,她對我說:“我希望你把這本本子收藏起來,很多年以后你重新來看會有很多新的啟發。”我很感謝這位老師。而且,我也很感謝與我朝夕相處的同學,我們常常互相交流互相影響,你會發現有的同學的一些想法能夠對你產生觸動,他們愛好廣泛、積極進取。一個人生活的環境很重要,有一些非常好的伙伴在我的周圍,對我的成長很有幫助。
朱怡,即將從浙江桐鄉高級中學畢業,她對未來的道路已經有了自己的選擇和判斷。她對自己的要求很嚴格,對事態的認識和把握也已經趨于成熟。除了那個“生活在別處”的夢想,讓我多少感受到了屬于她那個年齡的不羈,總體上說,朱怡給我的印象是無比理智的。但是,誰又能說年輕時候“在別處”的那個夢想不是理智的呢?“80后先驅”郭敬明同志說過:“我做的事情是沒有人做過的,你們要允許我犯錯誤。”犯了很多錯誤的郭敬明同志正在努力地走著一條自己的路,雖然這條路現在備受爭議,但也許在很多年之后會得到廣泛的認同,誰知道呢?
所以,我也有理由相信,朱怡正在選擇前進的道路將會非常燦爛而美好。
《左耳右岸》(節選)
那一晚我們一家住進了賓館,第二天才通過關系輾轉住進了浙江第二醫院的耳鼻喉專科病房。病房是舊樓,三人一間,每兩間病房連著一個陽臺和一個小小的衛生間。小小的桌子和小小的儲物櫥。櫥門都是壞的,打開要花好大力氣。粗大的鑄鐵水管和暖氣管道都暴露在墻頂。門窗也都非常陳舊。暖氣片上都是銹跡。衛生間沒有窗,開燈的時候要拉繩,白色的小塊瓷磚泛黃失色,抽水馬桶旁有一圈不銹鋼扶手。
盡管如此,撩開窗簾,都是樹。
見到了我的主治醫生,姓常,第一次知道有這么個姓氏。三十多歲的女人,微胖、內斂、面容祥和,是城市中有著優渥富足生活和溫暖家庭的中年職業女性。在起身走出她的辦公室時,我輕聲問了句:“對我做治療時能不能不用激素啊?”常醫生會意地笑了,理解地朝我點點頭。
接下來便是系統而又程序化的一項項檢查。有些項目是常醫生批過便可直接去門診大樓做的,有些則需提前預約,然后再拿了單子按指定時間去做。紛亂繁多的儀器,一部分是見過的,更多的則是之前連聽聞都沒有過。當各種先進繁復的儀器插滿全身的時候,竟然沒有預想中的不安和恐懼,很多的情緒是來自潛意識里的,但當災難的真相橫亙在我們面前的時候,還是有巨大的力量可以震懾和控制我們。
第一晚,父親和母親要回賓館去住了,留我在醫院的病房里。7點半的時候,醫院的開水房開始供應熱水了,我和母親拿了熱水瓶和臉盆去走廊的那頭泡開水。母親照顧我洗漱完后,便讓我進入被窩,為我塞好被角,又陪我說了會話。9點鐘醫院熄燈,他們幾乎是被護士趕出病房的。之后就這么站在病房門外仰著下巴透過門玻璃朝里看著我。柔軟的微笑,臉上卻是一條一條突然蒼老起來的紋路,無能為力的,悲哀的。
我似乎從未去想他們是會老的,會離開的。偶爾想起,覺得那是不可能的,也就從來沒有想過,在某一天,會失去這一對視線。像從湖泊里掬起來一捧水,注定要從指尖漏空。在這個世界上,我能夠擁有的戀戀不舍,只有這兩個人才是真的。仿佛他與她是我手里從始至終的底牌。仿佛他們會一直都在。
我們因為遭遇,終不得忘失:我們因為領受,終不能辜負。愛彌深,萬千不堪。告訴自己,明日啟程,即便行走天涯,腰帶上也要別著他們,左邊父親,右邊母親。我要給予他們流浪的心最好的安頓。
房間漸漸沉沒于黑暗中,身旁的兩個病人毫無聲息,安靜至極。鋪著潔白棉布床單的單人床,對著整整一面蒼白空洞的墻壁。厚重的灰白色窗簾低垂著,置身事外的樓宇還一如既往地指著湛藍的夜空,通透明亮的霓虹由衷地向外洋溢蒼涼,想要升騰起溫度,卻是徒勞。我躺在白棉布潔凈的床單上,緊抓被角,閉著眼睛,聽海的聲音。
沉睡不醒的夢魘,大風劇烈。我屏住呼吸,沉入它的靈魂,甘愿被黑暗覆蓋。床在寂靜中似乎隨著潮水漂流,我甚至能夠感覺到它在浪潮中的顛簸晃動,如同尋覓地圖上并不存在的標記。茫然成懼。握拳成空。
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明明昧昧。風往南刮,又向北轉,急急匆匆。沒有光亮的大海上,抬頭。需要瞇起眼睛分辨的,北半球冬季夜空最顯著的星座之一,金牛座。
夜色中的歌特式的古老教堂,微紅色砌磚,奶白色圓弧形突起屋頂口的十字在黑暗中灼灼閃耀。拉開鐵門,走上寬大的水泥臺階,大風呼嘯而過。夕陽殘血。腥潮彌漫。烏鳥騰飛。怡說:天頂很高。白天的時候,陽光從鮮艷的拼色玻璃花窗中透進來,教堂尖尖的屋頂上落著一片潔白的鴿子。
怡問她,你相信上帝嗎?
她說,我相信宿命,相信掌握著我們的巨大的力量,從不允許我們違抗和逃避的力量。
怡說:聽聽黑暗中的聲音,聽,你聽到什么?
她說:成長是處于趨向光明的需要,但必須經過黑暗。
大風呼嘯。遠處,有大海的聲音。
房間外是城市的暮色,霓虹稀落,逐漸明亮起來的曙光。天空的藍,淡褪了。
天亮起來的時候,生命從來絢爛和明媚。
各項檢查的報告結果陸續出來了。最后診斷是心臟預激綜合癥和左耳突發性耳聾,并伴有中度耳鳴。病因是病毒感染。一般老年發病率較高,也偶見少年患者,發病癥狀常為單側性耳聾,目前醫學界還沒有專門針對這種病患的特效藥,只能通過藥物注射和高壓氧等治療來治愈或是控制。
檢查結果出來了,把我安頓好,父親馬上回去上班了。留母親在我身邊照顧。十五歲的我像泅渡河流一樣擺渡青春的殘酷,我們的愛一江相隔,兩岸墨綠。學齡過后,便再未和母親同床而眠過。父親一離開,有了與母親大量的相處時間,每天每天,不離不棄。
母親一直都是講究的女子。經常買精致的衣服,戴首飾,還會去美容院做面膜。但現在和我一起住在醫院里,也只能草草了事,甚至容忍和將就。我就這么躺在病床上,吊著似乎永遠也掛不完的鹽水,看著母親彎著腰,站在醫院骯臟水槽邊洗頭的背影。一瞬間,我心疼了。母親的頭發是剛燙過的韓式波浪卷,挑染了一點點金黃色,如瀑布般一瀉而下。平日都是護發素營養水精心護理的。現在的她,只是就著兩個熱水瓶的熱水,在冬日冰涼昏暗的病房小衛生間里洗頭。為了她的女兒。她是那么地心甘情愿。如此堅韌的女性,卻也體會到她內心的無能為力,對生活的所有不甘和執著。
常常是一整天在白色的病房里。傾聽鹽水點滴的聲響,微弱的,卻在我疾馳的青蔥軌跡上重重地打上了封印。只有窗外天空的顏色在發生變化。清凈的陽光,是早上。暮色深濃。直至凌晨霧氣彌漫。仿佛在一個房間里,度過了生命所有的質感變化。如鹽入水,沒有自己只有悲深宏愿。我深知這一切發生得不可逆轉,劫難有它的使命。命若琴弦,彈指即滅。而我,在劫難逃。一天里,只有在下午的時候會出去,也不過是由母親陪伴到醫院東面的小樓去做兩個半小時的高壓氧治療。每次治療結束后,必能看到母親等在門外,準備好外套馬上為我披上。而每天的這兩個半小時母親獨自在干什么,我自是不得而知。
兩個星期后的一天傍晚,母親坐到我床沿上,伸過手來,把我的手握在手心里。冬日里沒有潤膚霜保養,手上的皮膚就會這樣慢慢失去水分,像一種紙的觸覺。母親的手,干燥而溫暖。母親喚我囡囡,江南人對嬰兒的愛稱,十五歲后還這樣叫。她緩緩地告訴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由兩種不同方向的矛盾重重的力量支配。掙扎是來自于你跟隨向上的力量還是向下的力量。她告訴我,面對病難,需得以苦做藥;面對命運,需得破除執著。卸下一些生命的斤兩,以求獲得安頓。她最后還說:囡囡,家里有能力一直養你。聽著聽著,我靠在病床枕頭上的身子慢慢地下滑。理想轟然倒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地動山搖,天崩地裂,如此真實。要我怎么接受,從小母親就告訴我要好好讀書,甚至我也把她講的作為習以為然的將來,而突然有一天她告訴我,人生不一定要通過大學實現的,她勸我放棄它。
剎那間,我的堡壘潰不成軍,淚流滿面。抬起頭,猛然發現母親亦是。我們一直是不愿當著對方的面掉眼淚的,個性里有種驚人的相似:外表堅強硬氣,骨子里絕不妥協的桀驁。內心里隱晦的柔軟和依賴,這樣深重。
背轉身去,面對一個人的黑暗大海,沿著海岸線,迎風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