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

雷茲起床的時候天還很黑，他沒戴眼鏡，手摸索著伸向床頭，終于在一堆書中找到了被壓了一夜的兩片玻璃和一個略有畸形的鋁合金框。他在被子上蹭了幾下，但鏡片似乎更模糊了。他沒管那么多，戴上了它。任憑被子一角半掀在床沿邊，耷拉在地上。

他發著他的呆。

他在努力地回憶今天是自己沒去上班的第幾天。這對于他來說是難得的，按他以往懶散的個性是決不愿意在“工作”這個字眼上多停留兩秒鐘。如。果有誰在他前面談論工作計劃，他便會埋怨：“伙計，不要累著自己。”是的，他本著不讓自己累到的原則工作，事實上因為這個原則，他幾乎沒干什么。倒更像是辦公室里的一個游魂，無所事事。他一向認為自己的身體不好，這樣就可以為自己的懶散找個好借口。他喜歡閱讀，特別是有關愛情的小說更是他的最愛，他可以整夜地沉溺于其中。他的枕邊便有很多本被翻得起了角的小說，但除了一本。那是有一次在街邊書攤上發現的《傲慢與偏見》。那天下午茶時間，他發現有好幾位姑娘都在讀這本書，于是一沖動便也買了。回家翻過幾頁后卻大失所望。“這根本不是關于愛情的!”他嘀咕著，“現在的姑娘真是令人乏味。”之后便將書扔在床頭，湮沒在眾多他喜歡的那些愛情小說之中，從此不再理會。

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久的緣故，雷茲感覺渾身無力。他晃了下腦袋，嘆了口氣，他實在記不起多少有關工作上的事了。可他知道，若是西斯經理對他的贊賞多過于指責，那么他就可以毫不費力地回憶一整天。事實上，對他的贊賞一次都沒有，也就難怪他回憶不起來了。他困難地伸了個懶腰，手放下來時剛好搭在拱起的膝蓋上，便無聊地拍了幾下。整個人慵懶地向后倒去，倒在被墊上。

雷茲索性什么都不去想了，只是下意識地扯著身下那發灰的床單。漸漸地，他又有了睡意。正在這時，床頭傳出了一陣沉悶的聲響。他撇撇嘴，不愿睜開眼睛——他根本不想理會，但響聲不依不饒。雷茲有點惱火，他不愿將身體離開這個他已經靠暖了的被墊。況且，他剛找到令他舒服的姿勢。

響聲像討厭的黃蜂一樣圍著他的腦門不停地打轉，雷茲的神經被不斷地拉緊，不用說，他已經煩躁了。

“好吧，”他對自己說，“就離開這被墊一會兒吧，看我不把這該死的東西敲得像西斯老頭腳下的煙灰一樣。”他這么嘀咕著將身子側向左邊——開始翻騰起那堆書。“該死的玩意兒!”雷茲罵罵咧咧地終于掀開最后一本蓋在“翁嗡”作響的“該死的玩意兒”上面的《傲慢與偏見》。接著，他愣住了。那是部黑色舊式的電話機。是雷茲趁人不注意從單位拿回家的，他還順手牽羊將傳真機也拿了來做了私用。這時他被傳真機上的便箋吸引住了，甚至沒有注意到電話的響聲已經停了。

“年末房屋檢修及拆除請示(詳見附紙)——琳修·瑪格麗特。”他側著頭回憶：“琳修……噢，沒錯，她是那位可愛的同事。可就是有點太能干了，要不然我……嘿嘿。”雷茲發出了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笑聲，好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捏住，手一松才好不容易竄出那么一聲。接著，他看到了另一張：

“關于這次給予降職的決定。您今天的確遲到了，與西斯先生爭吵是您的不對。但我會盡量……”看到這里，雷茲的笑容頓時僵住了，剛才那只黃蜂好像又跳出來，使他的腦袋頓時“嗡”了一下：

“見鬼!與那個老頭的爭吵?誰?我嗎?什么時候的事?真是見鬼，我保準是那會兒腦袋不清楚了!”還來不及細細想這件事和他降職有什么關聯，他瞇起的小眼睛又瞥到了下面的一張：

“離婚手續復印件——瑞娜”。雷茲的眼睛一下睜大了：“離婚?我早就想離了!瑞娜那個女人，哦，上帝!天曉得我簡直是她的奴隸。”他撇撇嘴，“哼……既臃腫，又多舌……嗯，還有蠻橫，沒錯——尤其是對我。不過么，婚是不能離的，誰叫那婆娘有錢啊……”他有些無奈又好像有些鄙夷自己，臉上呈現出一種無所謂的神態來。但很快就被一種驚慌失措替代了：“天!”他感到一陣眩暈，我怎么會簽字了!那是我的字跡嗎?我怎么……該死!真該死!我都做了些什么……”他懊惱地幾乎要拿頭撞墻了。是啊，他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在這張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的。他怎么會放棄瑞娜這只肥羊呢?跟著她吃喝不愁，衣食無憂，可現在，就等于自己賣了自己的所有，卻連堆羊骨頭，甚至連皮毛都見不著了——瑞娜幾乎沒給他留任何東西。雷茲突然覺得自己呼吸有點困難。也難怪，他被嚇到了。

雷茲的心情一下子墜入了低谷，連連捶打著自己那顆碩大的腦袋。

現在即便有無數本愛情小說攤在他面前也引不起他任何興趣。那只惹人厭的黃蜂可把他蟄得不輕。

天應該已經亮了，只是房間的窗簾透不過一絲陽光。雷茲癱倒在床上，心里在盤算接下來該怎么做：“那累死人的工作我本來不想再干了，可現在…”要不……再跟西斯那老滑頭商量一下，認個錯兒，說不定還能再撈回個工作，最起碼……沒錯兒，得回到原來的那個職位才行。

他就這么琢磨著，忽覺得肚子空前地餓：“我有多久沒吃飯了啊?”他邊想邊試圖下床去找點東西吃。但一種從未有過的酸痛感襲遍了全身，他不能挪動一步。

他似乎和床連成了一體。“該死的……”他罵罵咧咧，想尋找食物的念頭被迫擱淺了。雷茲只好原地不動地開始思考下面該干什么。想著，想著，倦意又向他襲來，雷茲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迷糊中，他聽到了有人在敲門，瞥了一眼鐘表，雷茲決定不去理會：“會是誰呢，這么早?”他不知道，鐘表上的指針停在了六點一刻已經很久了。

敲門聲停下來，他聽到了鑰匙的聲響，在一陣窸窸窣窣之后，似乎有人進來了。

“嘿，我進來了。”一個男聲似乎對著另一個人說道，“這個房子真舊。”

“是的，洛克，”一回答的聲音是一個女的，“但事實上原先還是很不錯的。”

“洛克……執行部的洛克?他到這兒來干什么?”雷茲已睡意全無，腦海里浮出了疑問，可是隨即他又想通了，“見鬼，又是來開什么該死的會議?這可真不是個好習慣。”他皺起了眉頭：“這回連挑剔鬼洛克都來了，肯定又是什么垃圾活兒要往我身上推了!”回憶起前幾次在他房中開的會議，無一不是如此。“獎金豐厚?呸!累死人都不償命。”哼，這回可沒暖氣供應了，連杯咖啡也別想!反正不知道怎么被困在這張床上，況且前面數不清的會議都沒有參加過了，不如——索性就裝做不在家。他為自己想到這一點而開心不已。

“我剛才打過電話了，家里沒有人。”女聲說。雷茲覺得這個好聽的聲音很熟悉。

女人在客廳里來回走著，高跟鞋“篤鴛，敲打著木制的地板。”真令人心煩!”雷茲心里埋怨著，高跟鞋的聲響突然離自己越來越近，“該死!她要是進來就會發現我了!”他下意識地將身體縮得更緊了。“篤篤”聲突然停下了，雷茲屏住了呼吸。他聽見那女人說：“洛克，這房間的門怎么被焊死了?”

“什么?”洛克走了過來。雷茲心想：“兩個傻瓜，我怎么會把自己焊在房間里呢?”

“的確，打不開。”一陣搗鼓后洛克無奈地說道，“這個焊的方式很奇怪。”

“那么……”女人猶豫著說，“如果上面問起來，我們也只能說檢查過了。”

“外面的東西都生了灰塵，里面應該沒什么重要的。”洛克贊同地說，隨即又換了副腔調，“你可真……聰明。”

女人嗔怪：“去你的，洛克!”

雷茲支著的脖子聽得有些發酸了，手指也有些發麻了。說實在的，雷茲沒有完全聽懂他們兩人在說什么，他換了個姿勢，開始仔細琢磨起剛才門外的對話。

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像是什么笨重的東西軋過青石板。房門外似乎聚集了很多人，不過雷茲聽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討論什么，他心底隱約升起一種煩躁與不安，這種感覺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強烈，孤獨與無助向他洶涌而來。可身體還是動彈不了，而腦袋漲得厲害。

似乎過了很久，迷糊中的雷茲終于聽到了一個清晰的聲音——“拆”。聲音過于清晰，以至于他以為是自己產生的幻覺。但很快，他知道不是，因為久違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了。

“事實上，洛克……”

“嗯，琳修?”洛克笑著看著身旁的女人。

“拆掉以前同事的房子，我還真是覺得……嗯，有點怪。”

“難過是嗎?”洛克乘機拍拍她的肩，“別擔心，他現在一定在另一所房子中活得暢快呢!”

“問題是……洛克，他已經失蹤兩年了。”

洛克的手僵住了，整個人愣在原地，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旁邊拆房的聲音驟然變響，一塊鋼筋連著水泥在他身邊砸了個粉碎。

洛克被嚇得跳了起來：“天!那個人是……”墻倒塌的聲音轟然作響，那一瞬間，掩蓋了洛克口中顫抖的幾個字。

雷茲看到琳修站在那片灰塵飛舞的廢墟上緩緩地點頭，用嘴形叫著：

“雷茲·帕特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