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傳播學(xué)視角中“龍”與“ｄｒａｇｏｎ”的互譯問題與中國國家形象的關(guān)系

編者按：近年來，中國外文局對外傳播研究中心在對外傳播領(lǐng)域開展了一系列研究，“跨文化傳播論壇”余音繞梁，為業(yè)界矚目，為中國軟實力建設(shè)提供了可貴的 借鑒。同時，由研究中心精心策劃的 《向世界說明中國—趙啟正演講談話錄》、《智慧傳播—趙啟正論交流藝術(shù)》、《當(dāng)代中國國家形象定位與傳播》、《日本韓 國國家形象的塑造與形成》、《危機事件報道案例分析》等圖書也頗受業(yè)界好評。研究中心的境外涉華輿情研究也在對外宣傳工作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我們借助中國外文局對外傳播研究中心的研究平臺，將引進來并走出去的相關(guān)成果供讀者交流分享。

本文從語言學(xué)、歷史學(xué)，特別是跨文化傳播學(xué)的角度，審視了“龍”與“dragon”的翻譯及更改問題。并認為，把中國的龍直接譯作西方文字中的毒龍dragon，以 及把西方的毒龍dragon直譯為中文的龍，這種譯法很不科學(xué)，并對樹立良好的中國國家形象有害而無利，今后中國出版的漢英和英漢詞典里關(guān)于龍的英譯和dragon 的漢譯必須修改。

2006年中國公布的2008年北京奧運會吉祥物里，因為顧慮“dragon”可能帶來的負面效果，呼聲最高的“龍”并沒有入選， 這一情況引起了各界特別是網(wǎng)民的熱烈 討論。2006年12月4日，上海的《新聞晨報》發(fā)表了題為《國家形象將重構(gòu) 中國標志可能不再是“龍”》的新聞，報道上海某學(xué)者建議為避免西方誤解，不以龍作 中國形象標志。這一消息，立即在網(wǎng)上和輿論界引起軒然大波。

其實，在中國學(xué)術(shù)界里，龍≠dragon已成共識，且已公布于世。中國龍和西方龍有相似之處，但各有各的來由，彼此沒有源流承傳關(guān)系，不是一回事。

龍譯為dragon、dragon譯為龍都非常錯誤

“龍”譯為英文“dragon”，英文“dragon”譯成“龍”，從文化學(xué)和語言學(xué)上看，都是錯誤的，這種誤譯是鴉片戰(zhàn)爭以來西方話語力量在華建構(gòu)的結(jié)果。

第一，這種互譯在語言學(xué)上是錯誤的

在當(dāng)代漢語和英語中，龍和dragon所指不同。

對比漢語詞典對“龍”的所指和英語詞典對“dragon”的所指可以看出，無論是在字面意義方面（denotation），還是引申意義方面（connotation），“龍”和“ dragon”所指的是不同事物的概念（見表1）。因而，根據(jù)翻譯的“信、達、雅”的標準，現(xiàn)在把龍譯成dragon、把dragon譯成龍是完全錯誤的。

第二，誤譯源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西方話語力量在華建構(gòu)的結(jié)果

龍翻譯成dragon與dragon翻譯成龍，要追溯到中英和中美文化交流史初期。鴉片戰(zhàn)爭前后，中英、中美直接的文化交流開始。此時清朝的國力日益衰落，英國和美 國，特別是英國成為世界的超級大國，在他們?nèi)肭种袊倪^程中，在商品輸出的同時，對華的文化輸出開始。在中英、中美文化交流中，中國的對外文化交流一直 是赤字。

中英文的文獻互譯中，英譯中遠遠超過中譯英，在翻譯的過程中，英漢詞典和漢英詞典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其中英漢詞典比漢英詞典發(fā)揮著更為重要的關(guān)鍵作用。歷 史上第一部漢英和英漢詞典是18151823年馬禮遜在澳門編纂出版的 《華英—英華大詞典》，它成為日后出版這類詞典的嚆矢。由于種種的歷史局限，dragon被譯為 龍。此后至1898年，這類詞典都由西方傳教士們編纂。對這期間所有英漢詞典中“dragon”詞條的查閱分析表明，dragon譯成龍延續(xù)了馬禮遜的誤譯，以訛傳訛。 中國學(xué)者編纂出版英漢詞典始于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但dragon譯成龍的錯誤沒有得到更正。因而可以說，dragon錯譯龍是鴉片戰(zhàn)爭以來西方話語力量在華建構(gòu)的 結(jié)果。

總之，內(nèi)涵上“dragon”與“龍”風(fēng)馬牛不相及，可是這兩個毫不相干的概念，由于西方傳教士的翻譯陰差陽錯，硬是被綁到了一起，使這兩者變成了同一個概念 ，一直延續(xù)至今。

“龍”譯dragon不利于樹立中國正面的國家形象

中英之間的語言翻譯問題屬于跨文化傳播，跨文化傳播與同文化傳播的關(guān)鍵區(qū)別在于：跨文化傳播中，信息發(fā)出者的編碼是按甲文化的碼本（廣義的）去編碼，信 息接受者的解碼是按乙文化的碼本去解碼，由于文化差異誤讀時常發(fā)生，有時難以避免。

誤讀有一般性誤讀，例如，“8”在漢語中與“發(fā)”諧音是個吉利數(shù)字，翻譯成英文“eight”就喪失了吉利的引申意義。誤讀還有沖突性的誤讀，例如，“宣傳” 在中文中是表示對群眾說明講解，使群眾相信并跟著行動的意思，是中性詞；而翻譯成英文“propaganda”，則含有夸大、粉飾甚至欺騙的意味，是個貶義詞。在 跨文化交流中，如果是一般的沖突性的誤讀不改也可以，但是筆者認為，“龍”與dragon的相互誤譯必須改正。原因如下：

第一，誤讀妖魔化了中國的國家形象

“龍”已經(jīng)成為中國的文化符號。曾有一首流行歌曲《龍的傳人》中的歌詞中唱道“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它的名字就叫中國。古老的東方有一群人，他們?nèi)际?龍的傳人。巨龍腳底下我成長，長成以后是龍的傳人。黑眼睛黑頭發(fā)黃皮膚，永永遠遠是龍的傳人。”

在國際跨文化傳播中，作為信息傳播者的中國人，自稱是“龍的傳人”，到了英美等國的信息接收者那里，就被解碼成了中國人是dragon的傳人，“惡魔的傳人” 了。也就是說，“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它的名字就叫中國”，到了外國接收者那成了“古老的東方有個惡魔，它的名字就叫中國”。因而，“龍”誤譯dragon妖 魔化了中國。

《南方周末》2006年8月24日D28版記者文章《他們不是龍的傳人》，講述了“孩子筆下的童話—六國民間故事兒童畫展”廣州站的一個故事，一個歐洲孩子不愿意 參與扎龍舟的活動，因為他覺得這不符合他們國家的理念，認為龍是邪惡的象征，自己不是龍的傳人，不能接受中國將龍看成崇拜的對象，更無法理解中國人為什 么會說自己是“龍的傳人”。一些了解龍和dragon差異的英美記者，在用英文翻譯“亞洲四小龍”時，經(jīng)常善意地直譯成“亞洲四小虎”，以避免龍在英文受眾中 引起的誤解。

當(dāng)前中國正在迅速地發(fā)展，為建立和諧的國際社會而努力，但在國際上不時有“中國威脅論”的噪聲，龍譯成dragon，對不了解龍和dragon差異的外國人，會造成 什么心理暗示？無疑是妖魔化中國的心理暗示。

第二，誤讀的信息源眾多，影響的受眾巨大

首先，中國關(guān)于龍的信息源眾多。在中國各旅游點旅游，有哪個地方?jīng)]有與龍相關(guān)的信息呢？與龍相關(guān)的信息顯現(xiàn)在祖國各地的方方面面。這些都是會被外國人誤 讀的信息源。在奧運會的吉祥物中可以不要龍，但是誰能把上述有關(guān)龍的信息源清除干凈呢？奧運會期間，外國人來到中國后，到北京參觀北海、故宮，能把九龍 壁用5個福娃遮蓋住嗎？到孔廟參觀能把大成殿前的盤龍石柱包裹上嗎？

其次，龍譯dragon誤讀的受眾巨大。在西方絕大部分語言中，dragon都包含類似英語中的負面含義。現(xiàn)在將英語作為母語的人約有4億，有75個國家把英語作為官方 語言。英語已經(jīng)成為世界上的通用語言，特別是各國精英界的交流用語，能講英語的人近10億。

英語dragon源自法語dragon，法語dragon源自拉丁語draco，拉丁語draco源自希臘語drakotilde;n。

古希臘文化是歐美文化的源頭，在希臘文化中，drakotilde;n是惡魔。2004年雅典奧運會開幕式的文藝演出中，就有騎馬勇士殺死dragon的內(nèi)容。受希臘文化影響， dragon在法國、德國、俄羅斯等國都包含類似英語中的負面含義。

在法語中，dragon與英文的dragon拼寫一樣， 其含義也是貶義詞：“dragon 1. 龍；[紋章]龍飾。2. [轉(zhuǎn)]兇惡嚴格的看守，機警嚴厲的監(jiān)護；[舊]悍婦，潑婦；[ 謔]一本正經(jīng)的女人、女道學(xué)家。”現(xiàn)在全球講法語的人近2億。

在德國，dragon在其傳統(tǒng)文化中是一個負面形象。德國的《尼伯龍根之歌》是歐洲中古時期三大古典史詩之一，在德國家喻戶曉。這部作品中有關(guān)于主人公齊格弗 里德和巨大的dragon搏斗的描寫。齊格弗里德為了爭奪dragon看守的寶藏，同巨大的dragon搏斗并最后殺死了巨大的dragon。19世紀德國作曲家根據(jù)這部史詩創(chuàng)作 了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因此，dragon兇猛殘酷的形象在德國乃至西方世界得到了更廣泛的傳播。而現(xiàn)在全球講德語的人有1.2億。

俄文中所謂的“龍”為“Д-РαКóН”，同樣源于希臘語。在中世紀，基督徒把《圣經(jīng)》中引誘人類祖先偷嘗禁果的毒蛇稱為惡魔。基督教中的圣徒喬治屠 dragon的故事被搬到當(dāng)今俄羅斯的國徽上，在雙頭鷹胸部的紅色盾牌上，身著白衣、騎白馬的騎士，手持長矛刺向一條dragon怒張的大口，象征著善良戰(zhàn)勝邪惡、 英雄保衛(wèi)國家。《蘇聯(lián)簡明百科全書》說：許多民族中幻想出來的能飛、能噴火的蛇（有時有數(shù)個頭），是俄羅斯民間故事中的妖怪......現(xiàn)在全球講俄語的人近 2.9億。

另外，《圣經(jīng)》中多次對“dra-gon”的描繪中，dragon都是撒旦、惡魔。世界上信仰基督教的民眾有十多億，dragon這種概念在受《圣經(jīng)》影響的國家中幾乎“深 入人心”。根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2000年的《世界文化報告》，廣義上的基督教在世界各國各種宗教或不信教的排列中，居第一宗教信仰的國家有87個，占157個提 供報告成員國的55.4%。

最后，若不更正龍的誤譯，東西方的誤讀無法根本解決

龍和dragon涉及東西方兩種文化的核心價值。中國不可能改變 《圣經(jīng)》中對dragon是撒旦、惡魔的界定，西方人也不可能改變中國人自古以來認為龍是瑞獸的界定 。雙方各自都要堅持自己的看法，不能調(diào)和。雙方誰都無法同化對方，只能堅持世界文化多元，把原本就是兩個概念（而由于人為錯誤）硬捏在一起的一個概念分 開，各說各的概念，還其歷史本來面目。否則就會遇到麻煩。北京奧運會吉祥物中“龍”沒有入選，就是一個典型的麻煩。

若不改變誤譯，中國人要對龍和dragon意義的區(qū)別也要世世代代解釋下去。盡管當(dāng)今中國在國際上的影響比較大，但是，在世界各國普通老百姓中，了解到中國 的龍和西方的dragon有差別的人，實在是太少了。讓他們了解中國龍與西方的dragon的差別，需要做大量的解釋工作，而且要世世代代地向他們解釋下去，這個傳 播成本太大了。而把龍和dragon 分成兩個概念，則四兩撥千斤，可收一勞永逸之效，省卻了無休止的筆墨和口舌解釋。

不改變誤譯，如果我們對外國受眾關(guān)于龍和dragon差異的解釋工作做得不好，那么，隨著中國對外傳播力的增大，文化的正面影響效果就越來越差。我們反對別有 用心的人妖魔化中國的國家形象，我們是否意識到，由于龍誤譯為dragon，對那些不了解其中差異的外國受眾，我們自己正在妖魔化我們自己？

當(dāng)前更改錯譯切實可行，“龍”譯”loong”，“dragon”譯“拽根”是較佳方案

第一，在中國領(lǐng)土內(nèi)改正誤譯合乎國際法

2005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以壓倒多數(shù)通過的《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xiàn)形式多樣性公約》（現(xiàn)已生效），確認了以下重要原則：各國擁有在其領(lǐng)土上維持、采取和實施 他們認為合適的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xiàn)形式多樣性的政策和措施的主權(quán)。龍是龍，dragon是dragon，世界文化是多元的。我們更改錯譯是堅持世界文化多元性的表現(xiàn) ，是實施文化主權(quán)的體現(xiàn)。這在國際上有先例，例如韓國在2005年把“漢城”改成“首爾”。

第二，更改程序簡單，更改成本微乎其微

更改不妥當(dāng)?shù)挠捎⒆g漢和漢譯英詞匯在中國有先例。大致在20世紀50年代，新中國有關(guān)主管機構(gòu)發(fā)出一個通知給新聞出版等有關(guān)部門，帶有半殖民地色彩的詞匯， 例如洋火 (match)、洋釘(nail)、洋灰(cement)一律改為火柴、鐵釘、水泥。這種做法現(xiàn)已見成效：2001年修訂版的《新華詞典》中，洋火、洋釘已經(jīng)不見蹤影。 遵循此例，更改成本微乎其微。今年8月末，一份《中文菜名英文譯法》討論稿正式由北京市旅游局對外公布，此稿初步確定了2753條菜單及酒水的英文譯法，并征 求市民建議。這種方法成本也是微乎其微。

第三，“龍”譯”loong”，“dragon”譯“拽根”是較佳方案

龍在英文中是空缺詞匯，dragon在漢語中也是空缺詞匯，因而音譯最好。

loong在現(xiàn)有的英文詞典中沒有該詞，是20世紀上半葉由不知名的中國人創(chuàng)造的新英文詞。針對“棄龍”說，華東師范大學(xué)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黃佶近年在其新民網(wǎng)博客 上發(fā)表博文，高呼要“為龍正名”：將中國龍英譯為“l(fā)oong”，棄用錯誤翻譯“dragon”，并認為這是避免中國龍受到誤解的根本之道。黃佶指出，在他之前，其 實已出現(xiàn)過不少用“l(fā)oong”翻譯“龍”的實例。例如李小龍的中文名音譯為“Lee Siu- loong”；20世紀40年代福華煙草股份有限公司出品的龍鳳牌香煙煙標上的 英文翻譯為“Loong Voong Cigarettes”等。

在2006年11月20日，一種由中國人自主開發(fā)的龍芯處理器也在近日正式把英文譯名定為了“Loongson”。因而“龍”譯為“l(fā)oong”較佳。

有人建議把“龍”音譯為“l(fā)ong”，long在英文中有19種意思，再加上龍，容易引起誤解，不妥。有人建議把“龍”音譯為“l(fā)ung”，這是馬禮遜給龍注的英文發(fā) 音，lung在英文中有“肺”的意思，再加上龍，容易引起誤解，也不妥。

dragon在漢語中是空缺詞匯，應(yīng)該用一個新的音譯詞匯表示。英文dragon的發(fā)音是[drn]，有兩個音節(jié)[dr]和[n]，發(fā)成漢語拼音與[zhuāi]和[gēn]最為相似。《新 華詞典》中發(fā)[zhuāi]的只有一個字“拽”，發(fā)[gēn]的字只有兩個，“根”和“跟”。因此音譯為“拽根”較好。

結(jié)語：已故的費孝通先生在晚年大力倡導(dǎo)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要提高“文化自覺”意識。中國的知識分子，特別是政府有關(guān)部門負責(zé)人，將“龍”譯為“l(fā)oong ”，將“dragon”譯成“拽根”，也算是文化自覺的一個具體行動吧。魯訊先生說，路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套用他的話，“l(fā)oong ”和“拽根”也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譯的人多了，也就有了“l(fā)oong”和“拽根”。

本文作者關(guān)世杰，北京大學(xué)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研究跨文化傳播、國際傳播，出版了《跨文化交流學(xué)》、《國際傳播學(xué)》等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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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鄧樹林譚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