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林水產大臣自殺事件

在日本農林水產政商兩界關系盤根錯節、代表農林系統利益團體的重量級政客松岡利勝，成為“二戰”后第一位自殺的日本內閣大臣

在離日本國會參議院選舉只剩下一個多月之時，一起自殺事件震動了日本朝野。

5月28日中午，日本農林水產大臣、國會議員松岡利勝在其東京的議員宿舍內上吊自殺。松岡亦成為“二戰”后日本政界第一位自殺的在任內閣大臣。

松岡原本要于當天下午在日本國會參議院決算委員會聽證會上，就農林水產省所轄獨立行政法人“綠資源機構”涉嫌暗箱操作一事答辯。當日中午，助手發現松岡遲遲不出議員宿舍，前去催請之時，才發現其人已經昏迷，隨即送往醫院后身亡。

故事并未就此終結。次日清晨5時，橫濱市青葉區青葉臺一處公寓停車場內發現了一具尸體。死者名為山崎進一，曾擔任“綠資源機構”前身公團的理事。因涉嫌卷入“綠資源機構”招標暗箱操作事件，東京地方檢察廳此前曾搜查了山崎的住宅。山崎是從自家樓上跳下身亡的。

一案兩命，而內情尚未揭開，輿論隨之大嘩。

松岡現年62歲，農林水產資深官僚，1990年當選眾議院議員。他曾在農林水產省就職20年之久，轉入政界至今，已連任六屆國會議員，其間還多次擔任農林水產省政務次官、副大臣等要職，在農林水產政商兩界關系盤根錯節，是代表農林水產系統利益團體的重量級政客。

松岡政治形象保守，作風強悍。去年9月安倍晉三就任首相后，他以農林水產大臣的身份首次入閣，一位農林水產省官員對《財經》記者表示，松岡上任后積極推動“進攻型農政”改革，在促進日本農產品對外出口、WTO及FTA的談判方面身手不凡，尤其是在限制美國牛肉對日出口的問題上，松岡一直主張保護國民食品安全及消費者利益的立場。此后更達成向中國出口大米的重要協定，深得安倍晉三倚重。

誰也想不到，松岡從政壇生涯的頂峰下墜，來得這么突然。

連環丑聞

在政商關系錯綜復雜的日本政壇，松岡向以擅于籌款知名。日本政客均有籌款委員會，根據《政治資金管理法》， 政治家、公職候補者或希望做公職候補者的人，可以將本人擔任代表的政治團體指定為資金管理團體，管理自己的政治資金。資金管理團體在接收捐贈上有優待措施。

身為農林界政治大佬，松岡的政治資金管理團體相當活躍。在松岡身亡前，圍繞其政治資金管理團體的財務管理及籌款活動，已經有多宗丑聞爆出。

松岡自1990年后即連任國會眾議員，其政治資金管理團體的辦公室設在國會眾議院的議員會館內。截至2005年的五年期間，松岡政治資金管理團體的財務報表上，卻列有約2880萬日元水電費，以及每年2500萬至3300萬日元的房租。但是，根據法律規定，議員會館無需支付水電費和房租。

政治經費一般只能用于政客的競選活動。松岡的政治資金管理團體公然假報巨額款項，輿論紛紛質問：假報為水電費與房租的這筆巨款究竟作何用途？

事后，松岡解釋稱自己身體不好，需要喝一種特制的礦泉水——無需多說，這個解釋太沒有說服力了。

此外，因為涉嫌與眾議員鈴木宗男一起接受北海道一家建材公司200萬日元行賄事件，松岡也曾接受東京地方檢察廳的調查。鈴木宗男案目前已經進入法庭審理程序。

不過，成為此次自殺事件導火索的，則是另一宗丑聞。隨著農林水產省下屬獨立行政法人“綠資源機構”招標暗箱操作丑聞曝光，與松岡有關的丑聞呈“骨牌效應”接而來。

現已查明，截至2005年的三年中，松岡政治資金管理團體曾從熊本縣14家公司處獲得總計約1300萬日元的政治捐款，這14家公司則在特定農業區域保護修復招標項目中中標。檢方還查明，松岡涉嫌卷入一起森林道路修建項目的暗箱操作事件，中標企業在十年期間，共向松岡支付了約850萬日元的政治捐款。

所謂“綠資源機構”，是一個旨在振興農林業的獨立行政法人，成立于2003年，前身為由森林開發公團和農用地整備公團合并形成的“綠資源公團”。從公團時代起，該機構的理事長就由日本林野廳（農林水產省下屬政府機構）的退休干部擔任。“綠資源機構”在日本全國有六家整備局，負責造林和農地的整備工作；此外有八個地方建設部負責林道整備工作；三分之二的預算來自政府補貼，其余由各地方政府承擔。2006年度僅森林道路修整的預算費用，就達到124億日元。

一直到此次丑聞爆發之前，“綠資源機構”在項目招標上都采用“邀請競標”而非公開招標的方式。這無疑給有權者很大的尋租空間。

“不鞭打死者”

松岡利勝自殺當晚，在他的議員宿舍內，發現了六封親筆遺書和兩張寫給發現其自殺者的字條，字跡絲毫不亂，顯得十分鎮靜。

次日，首相安倍晉三在官邸回答記者提問時透露，他當天收到了已故農林水產大臣松岡利勝寫給他的遺書。安倍表示，遺書中沒有提到關于事務所費用等“權錢問題”，并強調松岡沒有在遺書中作任何辯解。

關于松岡自殺的原因，日本神戶大學法學教授季衛東對《財經》記者表示，有以下兩種可能：一是自殺背后有更深層的大案或者“黑幕”；另一種是松岡為獲得農林水產大臣職位費盡心機，卻突然陷于漩渦之中，感到心灰意懶。

然而，不管原因幾何，松岡的死導致進一步追究的線索突遭中斷；加上日本社會對死者持較為寬容的態度，使得松岡一案可能就此告一段落。

就此，日本《朝日新聞》社論主筆若宮啟文對《財經》記者表示，與松岡相關聯的案件已經有數人被捕，但由于松岡已死，無法進一步取證。

日本亞洲經濟研究所研究員佐佐木智弘也表示，松岡自殺后，輿論有繼續追究和不追究兩種意見，從結果來看，追究一派的聲音越來越弱，因為日本社會文化是“不鞭打死者”——不追究死者的責任。

潛規則

在日本政壇，執政黨自民黨與政治資金丑聞有著“不解之緣”。

早在1948年7月，日本就制訂了旨在抑制政治腐敗和資金授受的《政治資金管理法》，但該法公布后不久，即爆出戰后日本第一個大規模貪污受賄案件——“昭和電工事件”，當時的政府因此垮臺。

上世紀70年代，美國洛克希德公司為推銷其飛機，向當時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及其他重要政治家行賄5億日元，田中因此被迫于1974年12月下臺。田中下臺后，還因此事入獄。這就是日本歷史上有名的“洛克希德事件”。1979年9月，大平正芳內閣在國會設置了“倫理委員會”，明確了政治家財產公開的制度。

1988年爆發了“里庫路特事件”。里庫路特公司以低價向政客出售股票行賄，后者在市場上高價拋售獲利。當時的自民黨內各派系要人幾乎無一例外地卷入此案。

此案引發了隨后的“政治改革大綱”。1990年４月，選舉制度審議會提出“政治改革方案”，但一年多后，又連續出現了“佐川快遞事件”、“共和瀆職事件”和“金丸信事件”等，政治腐敗愈演愈烈。

至上世紀90年代初，自民黨實力人物、前副首相金丸信因隱瞞政治捐款收入和蓄意逃稅被檢察機關逮捕后，日本國民對自民黨的貪污腐敗深惡痛絕，直接導致執政38年的自民黨下野。

自2000年1月開始，修改后的《政治資金管理法》規定，禁止所有對于政黨和政治團體以外的針對政治家個人的捐款行為。

但由于各政黨的地方支部仍可以接受捐款，這一法律實施之后不久，日本各政黨的地方支部如雨后春筍大量增加，而這些地方支部的負責人，無一例外地是原來接受捐款的重量級政客。

今年４月間，在松岡丑聞為社會廣泛議論時，安倍晉三曾提出加快《政治資金管理法》修正案的出臺，旨在提高政治資金的透明度。

清華大學國際問題研究中心教授劉江永對《財經》記者表示，上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間金錢犯罪的典型特征，是“政－官－企鐵三角”——政治家需要的是政治資金和選票，企業政治獻金是為了換取能夠承包更多更大的工程項目。90年代后，日本政治體制運作改革、選舉改革后，這一類權錢交易受到抑制。

但具體到松岡所身處的農林業，全球化加大了外國要求日本開放農產品市場的壓力，使得農林業更迫切地要求政界采取保護主義政策，更愿意賄買有力政客，形成了肉類產業與山林產業這兩大塊尋租的肥沃領地。

“隨著日本改變選舉制度、導入小選舉區后，政治腐敗問題有所減輕。但由于制度慣性，短時間還不可能完全扭轉局勢，因此，日本防止腐敗的主要機制還是依賴于獨立的公務員系統、司法制裁以及在野黨和輿論的監督。”季衛東說。

選戰在前

安倍政權上臺八個月來，高官丑聞不斷。去年12月，在一周之內，日本政府稅制調查會主席本間正明因桃色丑聞、日本行政改革擔當大臣佐田玄一郎因政治資金管理團體財務丑聞，相繼引咎辭職。

松岡自殺事件是最新也是最重大的一次打擊，被認為安倍“上臺以來的最大危機”。目前安倍政府的支持率創下新低，在無黨派選民中獲得的支持率已跌至13.2%。

6月1日，安倍晉三選擇前防衛廳副長官赤城德彥接任農林水產大臣。赤城48歲，年富力強，曾在農林水產省任職，參與過WTO談判等，占有重要分量。但其入閣的最主要的原因，還在于其金錢方面形象較為“干凈”。

7月間將迎來日本政壇2007年重頭戲——參議院選舉。朝野各黨將為獲得半數以上議席展開激烈爭奪。劉江永認為，這將是安倍上臺后第一次應對的重要選舉，也是最大的考驗。如果選舉失利，首相安倍晉三有可能被迫辭職，這必將導致政壇重新組合。最大反對黨民主黨代表小澤一郎直稱，此次選舉為實現政權交替的“最后機會”。

不過，分析家們認為，自民黨在選戰中失利的可能性不大。

季衛東表示，如果在小泉時代，松岡丑聞勢必影響選情，因為支持者主要是無黨派群體。但安倍的社會基礎是自民黨的忠實追隨者，無黨派群體不太熱心參加投票，因此，目前形勢對參議院選舉的走勢影響不會太大。

劉江永認為，從目前形勢看，自民黨能夠取得參議院40％—60％的議席、取得三分之二議席的可能性不大。

日本亞洲經濟研究所研究員佐佐木認為，由于反對黨對于最關鍵的政策難題——如養老金問題——拿不出比自民黨更高明的政策，自民黨在選舉中還是能拿到半數議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