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母
林徽因有大美。她不僅是杰出的建筑學家,也是卓有特點的文學家。小說感性,詩歌清奇,散文典雅,占盡了天地靈氣,令人生妒。豈止人妒,天也妒的,僅活了51歲,且身體柔弱,大美之形,苦與憂并。
世人皆樂于吟味她與徐志摩的“倏忽人間四月天”,也慕嘆她與梁思成、金岳霖的“金三角”,認為,像她那樣優(yōu)雅地盤旋于愛她的男人之間,不亂分寸,淑儀有自,是不多的,是堪稱楷模的。殊不知節(jié)制、自律的感情背后,是煎熬。
她本性是浪漫的,1934年2月27日她在致沈從文的信中說:“沒有情感的生活簡直是死!生活必須體驗豐富的情感,把自己變成豐富。”有這樣“橫溢奔放的情感”的人,卻要隱忍,可以想見,她到底承受了什么。
是獨自承受苦難、在無奈中有為,而成就了她的美麗。
她飽嘗了“橫溢奔放的情感生活”給自己帶來的苦樂糾纏,到了“不難過不在乎”的境界。她說:“我認定了生活本身原質(zhì)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體驗到極端的愉快,靈質(zhì)的,透明的,美麗的近于神話理想的快活,以下情愿也隨著賠償這天賜的幸福,坑在悲痛,糾紛(于)失望,無望,(在)寂寞中挨過若干時候,好像等自己的血來在創(chuàng)傷結疤一樣!一切我都在無聲中忍受,默默的等天來布置我,沒有一句話!”
世人只看到了她的大美之形,卻沒有看到她的大痛之實,誤讀了她。
這種誤讀,使她越來越美,美得像神話,像天賜。
便感到,不美的女性,不是“原質(zhì)”的不美,不美之處,是不堪忍受美和優(yōu)雅的背后那巨大的擔當,一遇苦痛,便號喊,啼泣,幽怨,乞憐,甚至自傷、自頹,呈現(xiàn)破碎,披露敗象,就丑陋了。所以,女性的所謂完美,實在是美在對待苦難的態(tài)度上的。
近讀嚴歌苓的小說《第九位寡婦》,加固了這種認知。
王葡萄是個農(nóng)村的小女人,寡居之時,迎來土改運動,為了使自己的公公免于被當作“地主”而遭受批斗,將其藏匿在紅薯窖里,一藏就是30年。30年的生活空間是個巨大的黑洞,種種變數(shù)游弋其間,于一個小小的女人,那是個無法承受的境地。然而她承受了,且迎來了最終的燦爛。
她的承受之法,是依靠女性的身體和女性的耐力。
她知道,一為女人,也就只有這兩種本錢;她也知道,倘要生存,是要付出的。
所以,她直面強暴,迎納屈辱,更坦然面對自身的欲望。
男人們告訴她,我們之所以既輕賤你又尊崇你,是因為你身上的水兒多。她笑著對自己說,這很好,水兒,既可以溶化堅硬的東西,又可以溶匯溫柔的東西,生命的繩索是不會斷的。
人們認為,這個女子不是個正常人,因為她身上缺一點東西,就是懼怕。
她也不爭辯,只是說:“我可愛受罪了,我是受罪的坯子。”
這可不得了,到了最后,她已經(jīng)感受不到痛苦,像林徽因一樣,“默默的等天來布置我,沒有一句話!”經(jīng)受過黑暗的洗禮,依然沉著,便愈加嫵媚了———因接納不公而心安,獨享卑微而高貴,倒是讓那些強勢的人群發(fā)出感慨:她怎么能夠活得這么好!
陳思和先生比之為地母,且說:“地母是弱者,承受著任何外力的侵犯,猶如卑賤的土地,但她因為慈悲與寬厚,才成為天地間真正的強者。”
“地母”這個喻象很恰切。地母既是生殖力的象征,也是生命頑強和神圣的象征———她不僅旺盛地生殖生物意義上的生命,也蓬勃地生殖精神意義上的生存意志。
從另一個角度說,地母的姿態(tài)因為很低,就有了廣闊的的伸展空間———她可以吸納污濁而呈現(xiàn)凈潔,消解罪惡而供奉福祉,具有了包容和寬恕的力量。便讓人感到,雌性雖然有垂淚的姿態(tài),但骨子里卻天然地葆有著一股像“水兒”一樣盈盈滿滿的佛性,這種佛性與佛家的哀生與悲憫相仿佛,既療救自己,也照耀別人,便有了比男性更徹底的人性關照和更堅韌的生命質(zhì)地。因此,苦難可以輕易地打垮男人,而對于女人,往往是無計可施的。這是實證,而不是臆斷,對女人的種種不恭,是可笑的。既然如此,身為女人的波伏瓦,竟有女性為第二性之說,頗讓人不可思議。
也應該承認,因苦難而美的林徽因和王葡萄,因來路不同,呈現(xiàn)意義的方式是不同的。
林徽因除了“感性”的生活之外,還從原野走向內(nèi)心(理性),把個人的苦難體驗訴諸文字,去“反哺”他人。她說:“人活著的意義基本上是能體驗情感。能體驗情感還得有智慧有思想來分別了解那情感———自己的或別人的!如果再能表現(xiàn)你自己所體驗所了解的種種在文字上———不管那算宗教或哲學,詩,或是小說,或是社會論文———(誰管那些)———使得別人也更得點人生意義,那或許就是所有的意義了。”
她有人文意識,經(jīng)歷風塵和屈辱之后,還典雅,唇齒留香,耐人尋味。
而王葡萄依然游蕩在原野之上,對苦難的承受,有草木的狀態(tài),“既然活下來了,就得活下去”。她的風范,即便是撼人魂魄,也只能是口碑心傳,傳到最后,就走樣了。就像動人的民間傳說,是誰也不當真的,簡單地品味一下,就遺忘了。這是多么遺憾的事,要知道,原野上的磨礪是真正的大苦啊!
所以,原野上的證明,付出的代價是更大的。血淚暗灑,落地無聲。憐甚!憐甚!
但是,一個本紀,一個傳說,二者都美;在相互映襯中,意義就伸展了。
總之一句話,經(jīng)歷了苦難的煎熬還泰然處世的女人,是不朽的。
細香
夏多布里昂的《墓畔回憶錄》是一部大書,被稱作19世紀法蘭西民族的心靈史。
通讀全書,感到它其實是個人觀察的一段段記錄,個人思考的一片片絮語,是個人心靈感應的一次次捕捉,是時間的成就。
不禁想到一個詞———沙漏。《墓畔回憶錄》就是時間的沙漏。說它是一個民族的心靈史,頗有一粒沙里看世界的味道。
夏氏著手寫這部書的時候,絕沒有“史官”意識,是出于內(nèi)心的溫柔,是出于對忘卻的畏懼,而乞助于筆。這一點,是與我們的一句鄉(xiāng)間俚語相通的———好記性不如賴筆頭。典雅的說法是:再漫漶的墨跡也比記憶恒久。
《墓畔回憶錄》的寫作是與生命結伴而行的過程,從盛年持續(xù)到死,凡40余年。多虧他長壽,才有了那個幾百萬字的宏大的規(guī)模。從個人資質(zhì)上看,我國的陸蠡、梁遇春之輩,并不比夏氏低下,之所以失之“小巧”,是因為短命。這一點,巴金的境遇與夏氏仿佛,所謂“一個世紀的良心”,是假以時日,與時代同脈,對歷史有所見證。
為了抵抗忘卻,夏氏記了48本筆記,《墓畔回憶錄》是筆記的“整理”,是生命結晶的凝聚,是“時光”之書。
既然如此,閱讀的時候,要報以同樣的節(jié)奏———每天讀上一兩段、三五節(jié),從容地回味,才有滿口留香的享受;如果連續(xù)閱讀,一蹴而就,除了混亂、瑣碎和枝蔓的感覺之外,你真的不知道它好在哪里。巴老的《回想錄》也一樣,每日品味一兩章,頓感他的深刻,昏天黑地讀下去,就感到平庸了。
所以,把大著讀出低微來,不在于文本自身的質(zhì)地,而在于讀者的閱讀姿勢:與生命結伴而行的文字,偏偏用“瞬間”的打撈法,即便是滿眼珠翠,也會一片黑暗———對蜂擁而至的供奉,小小的心眼,纖纖的神經(jīng),是無力承受的。
于是,恢宏的大著倒是枕邊之書,讀到困倦,自然就睡了。那樣,來日方有延讀的興味。這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因為符合著生命的律動,書中的血脈便款款地“浸潤”到讀者的靈魂里了。
正如板結的土地,傾盆之水反而流失,毛毛細雨倒是悉數(shù)吸收一樣,只有浸潤,才可“通透”。
從寫作的角度看,這樣的道理也是相通的。
寫作的初衷,無非是要表達對世相的觀察和生命的體驗,無非是要記述歷史的記憶和主觀的思考,而表達和記述的對象,是動態(tài)中的,是不斷延續(xù)和與時俱進的,是個“不斷生成”的過程。這就決定了,文本的形成,也有個“自然成長”的過程,生長的四季———應該有的心路歷程是不可省略的。要慢慢地寫,一步一步地接近那個收獲的季節(jié)。只有這樣,綿密的歷史信息才記錄得全面,繁復的生命體驗才傳達得周致,世相的反映才具有應有的脈絡。瓜熟蒂落,質(zhì)地才結實、果肉才飽滿,味道才“純正”。
那些急就的篇章,往往是激情的噴泄,是“頓悟”,而不是真相的存活和思考的系統(tǒng)梳理;甚至只是質(zhì)材,而不是成品。一經(jīng)深究,就露出敗象———模糊的意象,混亂的邏輯,荒謬的思緒,是不堪吟味的。
沒有歷史,哪有記憶?不經(jīng)時日,哪有體驗?綿密、繁復、深刻、完整的東西都是時間的造化與賜予。所以,不經(jīng)時間“打磨”的作品,即便是鴻篇巨制,也不過是雪泥鴻爪而已。
往往是這樣,今天更是這樣。國人每年出產(chǎn)長篇千余部,卻不見長篇,或許就在于斯。
博爾赫斯說:“我生命的每一時刻,就像一把黏土。”
他的意思是說,整個雕像的最終完成,是靠“時刻”的積聚,一把黏土一把黏土地累積塑造的。
這就意味著,每把黏土都有它必然的位置,是減約不得的。減約的結果是變形、是坍塌,是無法立足的。
所以,偉大的著作家,都不會倉促行事,每個字都寫在應有的位置。他們的目光所及,是時間的深處,從容地記錄和準確地表達每時每刻的生命體驗,而不是“在場”的虛名。
林徽因有一首著名的詩,題為《秋天,這秋天》。它的著名,只因為其中的一個句子:信仰只一細炷香。
“細香”這個意象很美,很感性。
細香,是緩慢而微弱地燃燒,在幽暗和廣闊的天幕之下,那點光亮如豆、如芥,忽隱忽現(xiàn),幾近于無。但是,它似無卻有,較之那種轟轟烈烈的燃燒,雖隱忍卻綿長,給人長久的期許和安慰。況且,由于它的燃點凝聚而內(nèi)斂,西風是吹不滅的。所謂“不絕如縷”,正是細香之狀。
它煙香之細,如游絲般無影無蹤,卻有鉆隙、滲透的功力,可以穿透冰冷、堅硬、深厚,乃至溫柔,傳到每一個角落和更邈遠的地方。于是,它不急不躁,不爭不妒,容忍著冷遇和漠視,但是,只要有朝覲者翕動了鼻翼,它會立刻到場,直奔心田———浸潤幽香,而不裹挾幽怨。
如是,用“細香”狀信仰,或許有些消沉,引世人病。但用于狀文學,卻是頗得神韻的。
書香,正是綿細而悠長的性質(zhì),在似有似無中把人涵養(yǎng)了。書香是淡味,是容不得狼吞虎咽的,只有在細細的品味中,才有回甘滲出。就如飲茶,驢飲龍飲(豪飲)利尿,啜飲才養(yǎng)性養(yǎng)心。所以,一部好書,是不能一氣就讀完的,要有耐心,要從容地消享,化到骨髓里去。
老香客與新香客的區(qū)別在于,新香客歡喜燒高香,轟轟烈烈地燃燒,有儀式感;老香客則只燒細香,他/她注重本質(zhì),看到沉靜而持久的光芒,覺得一步一步離神近了,心里會油然地升起一種感動一種信念:神的香火是不會斷的,神的恩澤和庇佑是可以終生受用的。
據(jù)說,細香的制作,是比高香要難的。
香柱之細,是一種考驗,容不得倉皇與激進。香料要優(yōu)質(zhì),裝填要精細,是要付諸耐心、傾盡心力的。
這就對了。持久的燃燒,綿長的香氣,沒有從容而精密的做工,是靠不住的。
從這層意義上來看,寫作者應該用什么樣的姿態(tài)對待自己筆下的文字,就不言而喻了。
責任編輯 章德寧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