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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如此愛過(中篇小說)

2007-12-31 00:00:00王秀云
北京文學 2007年12期

那天夜里,雨一直在下。雨滴像是橫著掃過來,撞擊窗戶和門。小桃剛站到窗前,閃電飛來,天空像被利刃切開一樣,一片慘白,很快就有雷聲滾過,在院子里炸響,連柿子樹都在喘息。

然后她聽到了另外的喘息,爸爸的、媽媽的、哥哥和姐姐的,這比雨聲更讓她厭惡。白天他們都可以呵斥她,指責她數學考68分、刷碗不干凈,或者又用筷子卷起了頭發,諸如此類的理由遍布她行動的每一個空間,他們用對她的訓斥提醒她的多余和不爭氣。而此刻,睡眠割斷了他們之間的糾葛,他們用混合的喘息把她拋棄和隔離,只剩下她一個人,和一場看起來沒有指望停下來的雨。

那天夜里,雨一直在下。黑夜被淹沒了,一切都在漂浮和毀滅。這種感覺讓她興奮。小桃后來才知道,就是這場雨把大水和她不能拒絕的命運送來了。

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陽光仍然是潮濕的。小桃感覺到處都充滿多余的水分。大水站在他母親身后,她母親運轉靈活的腦袋只能夠到他的肩部。她看了大水一眼,目光迅速從他細長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上掃過。只是一眼,她覺得這個人早就見過,前世、今生,或者一場午夜的春夢。他的目光迎過來,和她的目光相遇又迅即分離,小桃覺得那個雨夜的閃電重新來臨,切開了時間和距離,照亮了她和他最早的相逢。

她隱約看見不到一周歲的自己,被一床紫紅碎花棉被圍著,只有一雙小手留在外面,抓著一個紅柿子。冰凌一般透亮的大眼睛不時瞅瞅這兒瞅瞅那兒。墻上有一個印著大朵牡丹花的大鏡子,水銀已經斑駁,至少有兩片花瓣是潰爛的;有一個鏡框,鑲著爸爸媽媽和姐姐哥哥的幾張照片,都發黃了,使他們看上去都有些臟。屋子里有一個躺柜,很長,像她手里那個紅柿子一樣,也是紅色,只是那紅有些暗淡。躺柜旁邊的木凳上,坐著一個白臉的胖女人,是大水他娘;大水他娘旁邊站著一個清秀的男孩,站得規規矩矩,小大人似的,那就是大水。

那就是大水,此刻就站在眼前。他考上大學了,來和親戚們告別。小桃聽見這話從他母親肥碩的嘴里說出來,感覺空氣突然黏稠起來。

小桃記得那天特別熱,風是干的,從四處吹來,在身上轉一圈,就把一層又一層汗水吸干了。小桃為自己當著大水的面流了那么多汗水很尷尬,特意往暗一點的墻角挪了挪,手里一直忙活著,以表現自己能干的樣子。她看了一眼大水,大水正低著頭,看她一暑假糊好的紙盒子,土堆一樣。那一刻,她感覺常年煙熏火燎的房間里格外窄小,姐姐穿剩下的已經褪去顏色的洋布半袖衫袖肘上打了補丁。自己干活的樣子也有些粗俗,她希望自己給眼前這個清秀的男人一個更高雅一點的形象,比如像電影里的仙女一樣手里拿著花籃什么的。但是,這些土褐色的紙片是她唯一的道具,這些粗鄙的道具除了可表演她的勤勞之外一無用處,她心性中的萬千花朵此刻只能躲在深冬的風里,她懊惱卻無力解決,這讓她在大水面前倍感羞辱。

這是她見過的第一個大學生,他白凈的臉和沉默的眼神讓她看見了他注定和她周圍的人不一樣的未來,這個未來讓她著迷了、自卑了。她想告訴大水:“我們早就認識,你忘了嗎?”然而,她的聲音還沒出來就被沉積到心底。她感覺大水抬起頭來了,他在看她,而她卻掉進一口深井一樣,再也抬不起頭來。

小桃真感謝那天夜里的雨。那場不同尋常的雨,把所有道路都沖毀了。那場不同尋常的雨,把陪母親衣錦還鄉的大水滯留在鎮上,讓他們再次相逢了。

其實那是一個普通的中午,像她以前的日子一樣,充滿了大人的呵斥和低劣飲食的霉味。她回到自己房間,發現自己的紫羅蘭香粉快用完了,她想去買一袋。她喜歡那種味道,那是她在灰暗的日子里唯一的奢侈和癡迷。盡管她認為中午人們都在昏睡,沒有人看見,她還是特意換上了那件紅色的裙子,把剩余的一點香粉也擦在了臉上。不過她站在鏡子前的時候還是想起了大水,她真希望大水那天看見她的時候自己是這個樣子。而這個中午,她并沒有想到大水真能看見她,她以為大水已經離開了,他們再不能相見了。

可是她還是繞到了大水親戚家門口。那普通的青磚門樓,在小桃看來已經有些異樣;墻頭上長著幾棵草,在陽光暴曬下顯得毫無生機。周圍安靜得有些失常,似乎連畜生都進入了昏睡狀態。只有她自己的腳步聲,在青磚小道上踢踢踏踏回響。突然,她聽到了一種聲音,紙張翻動的聲音,手指在書頁上輕輕滑動的聲音,那聲音如此清晰而又響亮,像陽光在她心底的喧響,像風在她發梢和衣袂間穿行,像月亮到達她窗前,把她年輕的身體突然照亮。

她的出現讓他措手不及,而這正是她想要的。他一下子站起來,低頭看著她。她注意到他手里的書,是《安娜·卡列尼娜》,那書那么厚,把她書包里的書都摞起來也沒有這么厚。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大水已經慌里慌張地把書放在石頭凳子上了。

這樣一本厚書也是讓小桃崇拜的。小桃只愿意看小人書,有插圖,看起來還有意思,這樣長篇大論的書小桃也就翻兩頁。小桃應該徑直去商店買香粉,但是,小桃稍一猶疑就走到了大水身邊。她從大水手里拿過書,說:“《安娜·卡列尼娜》,外國書啊。大學生,你還讀外國書?”

小桃一邊說著一邊像模像樣地讀起來,大水正讀到沃倫斯基在賽馬的時候從馬上摔下來,安娜失態地發出一聲驚呼那一段。小桃端著書念著,為小說主人公的愛情所感動,心神搖蕩,一時有些恍惚。

小桃抬起頭,看著大水,說:“我們見過。”

大水說:“我知道。”

大水個子很高,她說話要仰著頭,她很喜歡這種感覺,被他俯視,像是被保護和隱藏了起來,而她無時無刻不在期待這種感覺。

他們互相躲閃著看了一眼。那是致命的一眼,小桃覺得一團小小的火苗在心口燃燒,她的疼痛和委屈突然來臨。小桃說不清為什么就到了大水懷里,兩個人抱在一起。

那一刻,她聽見自己的心歸根的落葉一樣,輕輕停下來。她也聽見了大水的心跳,使她的臉像是被不停敲擊。他們很快就有了更深的欲望。她想吻一下大水,吻一下他薄薄的嘴唇和細軟的年輕的胡須。她知道大水懂得她的需求,他低下頭來也想吻她,可是他們都不會接吻,大水的下巴碰到了小桃的鼻子,小桃鼻子一陣酸澀,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小桃覺得接吻不該是這樣,應該更隆重和完美,她還想繼續完成這件重要的事情,但是,來不及了,大水母親已經拿著笤帚疙瘩打上來了。

小桃掉進了更深的地獄。她被關在家里,再沒有上學。白天她繡枕頭、織毛衣、做衣服。晚上和母親一起糊紙盒子。土灰色的紙夾子把她的手弄得很粗糙,指甲里都是泥垢;她通常都不穿襪子,骯臟的腳趾頭躲在一雙咖啡色塑料涼鞋里,走投無路地卷曲著。她的裙子被紙屑和糨糊弄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更像是一塊裹在身上的抹布。她身邊的紙盒子越堆越高,每增高一分她就覺得自己的命運在降低一截,她覺得這些紙盒子總有一天會把她埋掉———她再沒有出路了。

現在,她唯一的意義就在于還可以思念。那天的場景被她無數次重溫———

她說:我們見過。

他說:我知道。

“我知道。”她總是一遍又一遍溫習大水說這三個字的表情和動作,他當時的眼神、他嘴唇羞澀的顫動、他呼出的柔軟的氣息。“我知道。”她把這三個字秘密地包裹在內心,像苦孩子得到的糖一樣,偶爾舔一下就足以抵擋日子的苦澀。暗夜里,她會調皮地模仿大水的樣子,說:“我知道。”之后就感覺這三個字冉冉升起,在夜空的某一個地方悄悄停留,微弱的光芒讓她的心有了絲絲溫暖;只是這歡樂像建在沙漠的城堡,稍有風吹草動就倒塌了,不見了。有時她也會幻想,大水像傳說中的英雄一樣過來救她,每次幻想她都會為假想的成功而激動難眠。但是,這幻想在一天又一天的失望中也漸漸湮滅了,她知道大水不可能來了。

大水不要她了。這想法一旦產生,小桃不是絕望,而是放棄。她一想到大水永遠不能來救她就會不洗臉不梳頭,她任由自己邋里邋遢,任由別人對她罵罵咧咧,她覺得沒有大水,這一切都不值得在意。

家里人絕口不提大水的事,他們上班之前就鎖上門。其實不鎖上也沒有人,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整個街道也看不見幾個人。小桃的活動空間就是院子和四間屋子,伙伴是那只叫花花的貓,再有就是一臺黑白電視機。電視機白天不出人,晚上出人了,家里人都下班了,她就沒資格看了。

家里人很少和她說話,好像和她一說話就沾上了不干不凈的東西。父親喜歡姐姐,也喜歡姐姐的婚姻。姐姐的對象是軍人,在部隊是連長了,根紅苗正。父親特別希望和別人說起姐姐,只要說起姐姐,他就可以說到他當連長的女婿了。姐姐有了這個背景,在家里就有了優越感,說話很占地方,哥哥不能做主的事她能做主。哥哥在鍛壓廠上班,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他眼睛有些斜視,不知道的人看他,好像他對什么都不屑一顧。那事之后他在小桃面前罵了一句:丟人現眼!他讓小桃知道:自己是這個家里最不干凈的人,他們就是為了證明這個家里其他人是干凈的,是懂得教養和規矩的才把她關起來。甚至連花花都是干凈的。過去她沒有覺出這只貓有什么特別,現在和這只貓日日為伴,就覺出了貓的不同凡響。花花從來不吃別人家的東西,總是一遍又一遍清洗全身。院里有時也來別的貓,但讓花花一比就臟透了。她有時就瞅著花花的藍眼睛,想花花的眼睛藍得真明亮,不像自己,心里眼里都不干凈了,處處是大水。

這個家里連貓都是干凈的,小桃有什么好說的呢。

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柿子樹的葉子掉光了,幾十個紅柿子像剝光了羽毛的鳥一樣掛在樹上。她很想摘下一個嘗嘗,往年她都這樣,柿子熟了她會先吃一個。但今年她不敢,今年她低人一等,是個犯錯誤的人了。這天她正織毛衣,花花不知道從哪里回來了,回來之后一邊凄厲地叫一邊圍著柿子樹打轉悠。快中午的時候,那貓終于趴在樹下不動了。她知道,貓肯定吃了不該吃的東西。花花臨死之前長久地望著她,那眼睛的藍黃昏的天空一樣漸漸暗淡,她很害怕,卻又無能為力,她看著終于死去的貓哭起來。她和大水這件事以來,小桃還是第一次流淚。

對大水的思念再一次洶涌而來。花花的死使這思念第一次顯得理直氣壯了。她找出長久不用的紙和筆,給大水寫了一封信,她不知道這封信該寄到哪里,就是寫,一個勁寫,一邊寫一邊哭,寫完后就把信藏在貼身的口袋里,她希望有機會把信給大水。這個向往激活了她,她覺得自己該離開這個家了。

有了這個理想以后,她變得比以前更乖巧了。街道活催得緊的時候,一天能糊六百多個紙盒子。她給爸爸媽媽和哥哥姐姐都織了毛衣。織完后趁大家看電視的空,把毛衣給大家拿出來,讓大家都穿上。一家人都很高興。她唯獨沒有給姐姐。姐姐的臉漲紅著,顯然很不高興。小桃過去摟著姐姐的脖子說:“姐,我要給你織一件獨一無二的,全鎮就你自己一個樣式。”

等到他們回自己屋了,她才跑到姐姐屋里,說:“姐,你借給我點錢,我明天去買本編織書,給你挑一個最好的花樣。你看我就會織那幾樣,太老土了。”姐姐開始還猶豫,怕讓妹妹出去了父母知道生自己的氣。可她是知道妹妹手藝的,她很想要一件妹妹說的那種全鎮獨一無二的毛衣,見男朋友的時候穿。她慎重地想了想,就把自己的15塊私房錢給了妹妹。小桃接過錢心怦怦直跳,她生怕讓姐看出來,趕緊找借口回了自己房間。

那一夜格外長。她一遍遍看窗外,看星星,看院子里黑乎乎的樹,希望天快點亮。天黑得無底洞一樣,好像能把她吞吃了。很久,才霜打的樹葉一樣顯出一點白,那白飄到窗欞上的時候小桃困了,但她不敢睡,怕一睡耽誤大事。她也不敢動,擔心出了動靜讓家里人起疑心。躺著困,容易睡著,她就跪著,把頭抵在菊花枕頭上。有一陣她跪著睡過去了,倒下的時候立刻就醒了。急忙把頭抬起來,直起身子跪著,就看見窗外紅彤彤一片———太陽出來了。

他們相繼起床了。小桃趕緊也起來,給他們做飯,她做得很積極,但今天煤球爐子好像很不爭氣,火緩得很慢,水半天才開。他們洗漱的動作也遲緩,出來進去很不著急。小桃告訴自己要忍耐、忍耐,忍耐就有出路。她像往常一樣,不聲不響地給大家盛飯。她一趟趟端著,心里說:我再也不伺候你們了。動作卻不敢怠慢,仍然謙卑地說:“爸爸,你的。媽媽,你的。”分別把碗遞給他們。她給姐姐盛的時候多挑了幾根面條,算是對姐姐的報答。她最后給姐姐端去的時候特意顯擺了一下。姐姐看見自己碗里比其他人豐富些,一笑,沒說什么。小桃卻嚇了一跳。后悔自己的做法違反了常規,后果不堪設想。后邊的動作小桃盡量做得和以前一樣。

他們上班走了以后,小桃就收拾東西,隨身的衣服、洗漱用具,出門會用錢的東西都帶著。她突發靈感,又到母親房間里翻了一遍,果然大有收獲,在紅色躺柜里翻到了160塊錢,想想,她又給放下50。她把給姐姐的毛衣平展展鋪好,她給姐姐選擇了紅色,像紅旗一樣,喜慶;她用了雙線,暖和;她織了蓮花圖案,復雜,別人織不了;更主要的是她織成了蝙蝠衫,剛時興,有賣成衣的,手工織的蝙蝠衫小鎮上還沒有人穿。然后給姐姐寫了一張條:姐姐,我走了,你照顧咱爸爸媽媽和哥哥吧。你的毛衣早織好了,希望你喜歡。妹妹小桃。

小桃背著包袱出門,才意識到門是鎖著的,她出不了門。想來想去,只有眼前這棵柿子樹了。她上了樹,摘了八個紅柿子,離開了家。

小桃不知道去哪里。她覺得自己應該去找大水,但她不知道大水在哪里上學,甚至不知道大水的大名,隱約聽說大水是從瀛州市來,上的是水利大學。她就上了公共汽車站。售票員問她去哪里,她說:水利大學。售票員問她哪個水利大學。她才知道全國有很多水利大學。她以為大水是在本省,應該是在省城,就說:“我要去省城。”

“我要去省城。”這想法激勵了她,使她的行動有了神圣的意義。她坐了七個小時才到。下了車,小桃問了去水利大學的路,她舍不得坐公共汽車,就一路走過去。她被關得太久了,乍一出來,兩腿像剛松綁一樣,輕松得想要飛起來。到處都是陌生人,她和那些人沒有任何關系,沒有關系就沒有危害,這更讓她安寧。她就要見到大水了,這想法讓她高興,讓她又一次想起那三個字:“我知道。”這三個字讓她覺得大水就在身邊,他溫暖的目光籠罩在自己頭頂上。她仰著頭說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我來找你了嗎?你知道嗎?一句又一句問詢像早晨的鳥鳴一樣在心里回響,好像他正在聆聽一樣。

真到了水利大學門口她反而猶豫了。那些出出進進的女大學生穿著一色的藍色校服,前胸都掛著小牌,表明她們和她不一樣的身份和層次。大水身邊都是這樣的女同學,怎么會看上我呢。她在門口轉悠來轉悠去,總是沒有勇氣進去。天漸漸黑下來,縱是有路燈撐著,也不免陰暗。小桃當務之急是找個住的地方。

在附近找了小旅店,店老板是個中年女人,有些胖,一邊織毛衣一邊問住幾天之類問題。小桃吞吞吐吐說住三天吧。她擔心住多了錢花得太多。房費沒有她想得那么多,一天三塊錢,小桃暫時承受得起。小桃辦手續的時候又來了幾個人,看來和中年女人很熟悉,其中一個刀疤臉還擰了中年女人一把。那個刀疤臉上樓的時候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讓她心驚肉跳。她覺得不能在這個地方久住。

房間里共有四張床,倒是沒有別人,她心里踏實些。她怕有別人自己睡覺太死,把錢偷走。

她很快就睡著了,也沒有做夢。她覺得是被餓醒的。她拿出一個紅柿子,想吃,卻突然流了淚。一邊流淚一邊吃。吃完了,給大水挑了一個,最軟,又紅潤,一定很甜。她想讓大水嘗嘗。去水利大學的路上,她反復設想大水迎面走來。她為這個假想的場景激動不已,設計了迎上大水的各種動作———跑過去,或者笑瞇瞇地等著他。

一上午很快就過去了。中午她買了一個煎餅子,一邊吃著一邊繼續看著出入的學生。她特意站到顯眼的地方,使大水一出校門就能看見她。她相信大水如果在這個學校一定會出來。風很涼,從梧桐枯干的枝條下穿過來,強硬地進入小桃的衣服,她就躲到校門旁邊的墻頭。正對著門口有個小門店,賣教材,也賣副食。經理是個年輕女人,三十多歲。見她在門口吃就招呼她進來,給她斟了一碗水。小桃很感激,也很難堪。她很想和這個女人打聽一下,但是,說不清為什么,她還是愿意這樣一廂情愿地等。她有時盼望能等到,有時又害怕大水真能看見她。她該怎么和大水說呢?他抱了她,親了他,她就追來了。這會讓大水高興嗎?

正想著,她好像看見大水了。他從校門口出來,白白凈凈的。小桃一下子慌了,想把水碗放下,眼睛又不敢離開大水,那碗底半邊在桌角上,半邊懸空,咣當一聲就碎了。小桃嘴里說著對不起,眼睛卻盯著外面。她慌里慌張抓出一塊錢放在柜臺上,遠遠跟上去,卻發現這個學生戴了眼鏡。大水是不戴眼鏡的。

第二天早晨她起得晚,出去吃了點豆腐腦,又挑了兩個紅柿子去了水利大學。

天有些陰,行人顯得很拘束。小桃的步子也沉了。從旅店到水利大學要十幾里路,小桃昨天一點也沒覺得遠,今天卻有些累了。樹光禿禿的,沒有剩幾片葉子。鳥依然停在上面,遠遠看見人來了才不情愿地飛走。那個書店的女人早就來了,一個黑且瘦的女人,身邊圍著幾個學生。小桃有些難為情,在旁邊站了一會,因為沒有別的事,就過去幫著掃地。那女人等把學生都打發了,就把一塊錢還給了小桃。

小桃沒有接,說:“這錢是賠你那個碗。”

那女人笑笑,說:“知道。你剛才給掃地,算是工錢。“

兩個人都笑了。

慢慢地,小桃知道這女人姓薛,就叫她薛姐。這一天她就在薛姐這里,幫著做點零碎活。她知道自己這樣就等于當了下人了,一個下人和一個大學生有著多大的距離啊,她看著有說有笑的學生們,覺得大水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她的心沉得像雨后的泥巴,汪著一天一地的水,看見高高瘦瘦的男生心都要抽搐一下。店里不忙的時候,她就坐在一邊想大水,想大水碰到她額頭時輕微的疼和酸楚,想大水的手翻動書的樣子。后來她找到了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她只隨手翻了翻,又放下了。過了一會她又忍不住,過去又把那本書翻開,被薛姐看到了,就答應借給她看。薛姐囑咐她不要弄臟了,別影響銷售。快天黑的時候,她就把這本書拿走了,走的時候把兩個紅柿子留給薛姐。

這天晚上她就一直在看書,她這輩子除了課本還是第一次這么投入地看一本書。書上的故事很快就讓她傷感了,眼淚像那天晚上的雨,嘩嘩地、不可思議地流。她被家里人關了那么久都沒這么哭過。她怕眼淚把書打濕,一次次把書放下,等到淚流過了,只剩下抽抽噎噎地啜泣再把書拿過來重新讀。尤其是安娜看到沃倫斯基落馬的那聲驚呼,她百看不厭,心神搖蕩,每一次看都淚流滿面。天已經亮了,她覺得不能再哭了。

站在窗前,能看見一棟樓殘破的屋頂,一棵樹光禿禿的枝丫,然后就是白茫茫的天空。她覺得肚子有點餓,過去拿柿子。只剩三個柿子了,都有些軟,已經放不了幾天了。大水如果再不來的話,就吃不上她的柿子了。她撕開柿子薄薄的皮,輕輕吮著,柿子軟嫩的汁肉滑進嘴里。她吞咽著,想著這是自己帶給大水的甜,他竟然不要,又是一陣啜泣。一滴柿子汁水沖進了她的氣管,她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口軟爛的柿子沖口而出,全噴在了書上。

她只剩了哭,一邊用毛巾擦一邊哭,一邊用衛生紙擦一邊哭,一邊用手擦一邊哭。她睡著了,一邊睡覺一邊哭,睡醒了接著哭。哭泣成了她的事業,如此不可割舍地纏繞著她,她推不開拉不動,被覆蓋被羈押被吞咽,她的意識和思想全部被淹沒,她不能叫喊不能呻吟,只有哭泣深入她的肺腑,混跡于血肉之中,在她的四肢和發梢之間奔涌、沸騰。

第三天她又去學校門口呆了一天,回來的時候中年女人過來問她是否續住。不續住能怎么樣?她說明天再說吧。這兩天她也在想以后該怎么辦,她知道大水是不管她的,任何人也不管她,她的思念和存在對于別人顯得毫無意義。她只能自己管自己。那么自己必須找到一個事做,掙點錢,確保自己能生存下去。她第一個想到的有可能幫助自己的人就是薛姐。她能看出來,薛姐是個好人,不占別人一點便宜。她進屋后早早就躺下了。她好像剛要睡著,那個刀疤臉就撲過來,他抓她的乳房,撕她的秋褲,小桃一邊拼命阻攔,一邊喊救命。她喊得聲嘶力竭,卻沒有一個人過來。她的秋褲已經被刀疤臉扯下來了,下半身只剩下碎花內褲,小桃覺得沒有能力捍衛自己了,就放棄了掙扎,一邊哭一邊央求說:“大哥,求求你給大水留著,求求你給大水留著。”刀疤臉猛然抓起一個紅柿子,惡狠狠地砸向她,小桃一著急卻醒了。

夜黑得沒有絲毫縫隙,密密實實地裹挾著她。她一動不敢動,沉浸在夢里。早晨起來,她找中年女人退房,明明知道中年女人什么也沒有做,小桃還是覺得她臉上的肉有些惡毒。

回到房間,她打開放紅柿子的布兜,幾個紅柿子像是后宮失寵的妃子一樣,在暗淡的光線中等待著。她挑了兩個,選一個給大水留著。她知道大水已經不可能吃她的紅柿子了,她還是被一種渺茫的幾乎不存在的欲念左右著,把其中最圓最漂亮的柿子留下了。

那是一個她一直舍不得拿出來的柿子,色澤艷麗,像陽光下的旗幟;形態儒雅,讓人想起大水細長的手指捧讀托爾斯泰名著的樣子。她放在鼻子下嗅嗅,能聞到秋天果子的甜膩。她撫摸著柿子光潔的皮膚,似乎感到一個小伙子對她無邊的占有和舍棄。她反復掂量了一下,把鮮紅的柿子輕輕放進布兜。

布兜是她自己繡的,是兩只蝴蝶,在初夏的花叢中舞蹈。柿子把一只蝴蝶壓住了,另一只就剩下了絕望。布兜里有她寫給大水的信,現在和給大水的柿子走在一起了。

小桃拿著一只柿子又去了水利大學。她和薛姐說了自己的故事,說了那本已經不干凈的書。薛姐聽了,答應她可以留下來,幫著她照顧書店和孩子。至于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因為已經不能出售,就送給她了。慢慢地她了解了薛姐的家庭。她的丈夫是學行政管理的,就在學校教德育;女兒剛兩歲半,在幼兒園,每天下午接回來。小桃覺得自己該流點眼淚,這使自己更像一個情感受到傷害、生活走投無路的人,但是,她的眼淚像旱田的水一樣,躲到深邃的地方,窺視著一廂情愿的期待。她只有像通常弱者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表現的一樣,深深低下頭。但是,她還是感覺到薛姐對自己的憐憫,這讓她很不自在。

薛姐安排她賣書,書后邊都有定價,賣完記在一本藍色筆記本上。薛姐交代完以后就去進貨了。小桃看著薛姐的背影,覺得忘了告訴她一件事。她沒有告訴薛姐那只因為吃了臟東西而死去的貓,就是這只貓讓她放棄了過去。

第一天她賣了三本書,兩本教材,另外一本是小說。那人要買大仲馬的《三劍客》,她強烈推薦他買《安娜·卡列尼娜》,那個人說早就看過。她看看那人的手,又短又粗,她覺得只有像大水那樣的手看這本書才配,她給拿了《三劍客》,心里一直想大水細長的手。

下午,一個禿頂的男人領著一個小女孩進來。小桃第一感覺就是薛姐的丈夫和孩子。果然,孩子撒開男人的手就撲向薛姐,薛姐就雞啄米似的在孩子臉上親。一家人熱鬧夠了,薛姐才想起介紹小桃。薛姐的丈夫姓莊,小桃叫莊老師;孩子叫佳佳。小桃叫了莊老師,就去抱孩子。佳佳一把就摟住薛姐的脖子,無論小桃怎么逗也不肯下來。薛姐覺得孩子這樣讓小桃下不來臺,況且以后還要讓小桃照顧佳佳,必須有個熟悉過程,就強硬地把孩子遞給小桃。佳佳受了驚嚇一樣,大哭起來,那哭聲是極為失常的,有些聲嘶力竭。佳佳不時看一眼小桃,看一眼就哭一通。小桃把紅柿子給佳佳,佳佳憤怒地扔出去,紅柿子攤在地上,鮮血一樣猙獰恐怖。在以后的日子里,小桃常想起佳佳今天的哭聲,她因此相信了命運。佳佳看見她的時候一定看見了她自己悲慘的未來。只是她還小,說不出來,只能用哭泣表達她的絕望和抵抗。沒有人因為一個孩子的哭聲改變原有的秩序和規則,因為大人們并不了解孩子,不了解孩子對世界透徹的感知。薛家夫婦也一樣,他們把佳佳的哭鬧當成一個孩子對陌生人的拒絕,而不是對災難的抵抗。小桃還是留了下來。

小桃當天就搬到了店里,她不但很快熟悉了書店的一應事物,而且常能出乎薛姐預料地超額完成銷售。小桃來之后,小店的生意明顯見好,一些男大學生常借故買東西來看小桃。小桃對這些男生們的目光是清楚的,但是她心里一想大水,這些目光就雪花一樣融化進空氣中、泥土里,找不到痕跡。小桃知道,自己這張臉也就是哄人家高興哄自個兒高興,動真格的就不行了。這些大學生都是國家干部,不可能要她。這想法讓她咯噔一下:大水也是國家干部,這些人不要她,大水就要她嗎?小桃就傷感了,這傷感越來越強烈地籠罩著她,使她的目光里總是陰雨綿綿,好像那天夜里的雨一直在下。

有一天,有一個大學生買《雪萊詩選》的時候,在錢里放了一首詩歌:

你的眼睛像秋天的天光

我的思念是無邊的網

秋天能收獲美麗的果實

我能聞到愛情的甜香

小桃看了,把詩歌給了薛姐,沒事人一樣該干什么就干什么。

薛姐對小桃的態度很贊賞。她是過來人,能看出這些大學生的企圖。她清楚這些大學生都好高騖遠,對小桃的覬覦只是本能,無關情感,真要讓他們選擇小桃,一個個都會跑得比兔子快。就對小桃說:“你做得對,你還小,還是不要談,再說,你還沒找到大水呢。”

大水是讓她迷惑的,猶如幻影,在她生命里突然閃現,她追來了,卻一片荊棘,除了滿天滿地的疼,她什么也沒有得到。此刻再由薛姐當作寶貝說出來,小桃感覺不是好笑,而是諷刺。看薛姐的目光突然多了一種毒。那毒連小桃自己都嚇了一跳,只一閃,就消失了。她對薛姐說:“你讓莊老師到學校給問問吧,看看大水是不是在這里上學。”

薛姐是個遲鈍的人,她眼前的小桃還是幾個月前的樣子,心事重重的,不愛說話,做起生意來一絲不茍。薛姐答應讓丈夫了解一下去年學生入學情況,看有沒有來自瀛州市的學生,如果有,有沒有一個叫大水的。

小桃的工資是一個月三十塊錢,領了工資,就讓薛姐給買三斤毛線。薛姐以為她要給家人織毛衣,就在提貨的時候按批發價幫小桃買了,都是豆綠色的,放在玻璃柜臺上,看上去有種青苔的味道。

莊老師下課回來了,小桃觀察莊老師的身材,上下看了幾圈,大概了解了尺寸。莊老師覺出小桃在看自己,就回看了一眼,小桃已經移過目光,看進來的一個大學生了。莊老師繼續和薛姐商量去進修的事。看來莊老師想去,薛姐不讓去,莊老師在堅持。小桃對莊老師卻有了尊重———頭發都剩這一點了,還要去上學,真不容易。就插話說:“薛姐,莊老師想學習是好事啊,讓他去吧。”莊老師投過感激的目光,小桃接住了,感覺有些燙,就趁熱打鐵,問:“莊老師,你打聽到大水的消息了嗎?”

莊老師有些懵懂。小桃在莊老師懵懂的目光里知道薛姐并沒有告訴莊老師自己要找大水的事。自己潑命的大事薛姐竟然壓根兒沒放在心上,她看出薛姐對自己的輕視。一種酸澀涌上心頭,壓得她喘不上氣,但寄人籬下,她不能把心底的怨恨表現出來,只能看著薛姐,期待薛姐再說一遍。但薛姐沉浸在莊老師即將一去三年的慌亂里,一時拔不出情緒,對小桃的歉意就很牽強,說:“小桃讓我告訴你,給打聽一個人。叫什么?”

小桃絕望了,她沒有想到薛姐連大水叫什么都不記得。就自己接過話茬,說:“莊老師,麻煩您給打聽一下,去年入學的學生中,有沒有一個瀛州市的,小名叫大水。”

莊老師說:“行,我明天就到教務處了解一下。大水是誰呀?”

薛姐說:“是小桃的男朋友。”小桃聽出薛姐話里對她的提防,心里有了一絲快感。她有些惡意地對莊老師說:“什么男朋友?不過是小學同學,在這里認個老鄉。”她明顯看出莊老師的高興,是屬于男人的高興,她第一次真切看到一個男人在女人面前的興奮,她有些得意,又有些惡心。

她覺得這個結果只對薛姐有意義。

但是,她還是要讓薛姐高興,薛姐高興自己就有吃和住的地方,就能經常接受到大學生貪戀的目光,那目光永遠不屬于自己,就像陽光不屬于任何人一樣,但讓她高興、自信。也有門口修鞋的、修自行車的來看她,她對他們的目光是憤怒的。這些人的追求讓她意識到自己無論怎樣青春美貌,也改變不了卑微的地位,自己如果是一個大學生,他們連想都不敢想。如果離開薛姐,她只能接受到這些最底層的愛慕,這在她是不能忍受的。

小桃不動聲色,店里不忙的時候纏了線團,晚上就一個勁織。她織得左手無名指都起了繭子,脫了一層皮,薛姐一家三口的毛衣總算織好了。還剩一點毛線,她想給大水織一副手套。這又讓她想起了大水的手,細長的手,戴上她織的手套會更清秀,她想得很激動,迫不及待地織起來,一直把兩只手套都織完,才心滿意足睡去,那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只睡了一會兒,就在往常起床的時間醒來了,她清掃了店面,然后想找個東西把毛衣放進去。她突然想起了那繡著兩只蝴蝶的布兜,急忙到可能存放的地方去找。她后來在一個抽屜里找到了,拉開抽屜,一股惡臭,她看見了最后一個紅柿子,變成了烏黑的垃圾,使整個房間變得異常破碎和骯臟。那封信也早已經面目全非了。

薛姐接到毛衣的時候異常高興,這在小桃預料之內。她早就發現薛姐一家的毛衣是買的成衣,可能薛姐不會織。所以她才有了給他們全家織毛衣的念頭。出乎預料的是莊老師和佳佳。莊老師接過毛衣的時候眼里竟然有了淚水。莊老師說:“我第一次穿手工織的毛衣,真暖和,真舒服。”他一邊在鏡子前反復看一邊一迭聲地夸獎小桃說:“我們那些老師啊,都穿老婆織的毛衣,我就想啊,什么時候我也有一件手工織的毛衣啊。現在我也有啦。謝謝啊,小桃手真巧啊。”

小桃看見薛姐的臉色陰了下來。薛姐說:“瞧你,少你毛衣穿了。”

莊老師急忙說:“我知道你忙,你不會織毛衣,可是你會掙錢,也是好媳婦。瞧,這西服,他們誰有?這……這煙?他們抽得起嗎?他們來蹭我的煙。”薛姐的臉色有些和緩了,小桃卻有些不是滋味。

佳佳是另一種表現,她像對待紅柿子一樣把毛衣扔了出去。薛姐訓斥著孩子,連莊老師都在指責佳佳,佳佳不管,好像對小桃的毛衣充滿不能掩飾的厭惡。薛姐強行把毛衣送到她懷里的時候,她清楚地聽到孩子說:“媽媽,我怕!”

孩子才一周半,她除了很不清楚地叫爸爸媽媽,其余什么話也不會說。但薛姐的確清楚地聽到了佳佳說:“媽媽,我怕。”

莊老師說:“你肯定聽錯了。”

薛姐說:“不可能,孩子就是這么說的。小桃,你聽見了嗎?”

小桃聽見了,她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心里咯噔一下,她沒敢告訴薛姐。她說:“沒有啊。”她把“啊”拖得很長,好像壓根兒沒有聽到一樣。

薛姐說:“佳佳,你說怕了嗎?”

佳佳卻摟住薛姐的脖子,再也不肯說一句話。

第二天薛姐又去進貨了。薛姐走了不多時,莊老師就來了。他說:“大水的事我給問了。去年在瀛州市招生四人,兩個男生兩個女生。這兩個男生我都見了,一個在土木工程系,一個在水文學系。土木系的小名叫鎖柱,另一個沒有小名,叫趙清來。趙清來說認識一個叫大水的,現在在吉林大學,好像是在水文地質及工程地質專業,估計是你要找的。”

小桃眼里的光芒燈一樣熄滅了。她這些天承擔的一切突然失去了意義。她低著頭,不能說話,眼淚像重歸故里的浪子,洶涌而至,沖動又放蕩,全然不顧周圍的一切。

莊老師一時很慌張,但他很快鎮定下來。小桃那件豆綠色毛衣所蘊藏的熱量慢慢上升,充溢到腦部,又迅速到達手和四肢,他的手很自然地就到了小桃身上。

小桃停止了哭泣。她能感覺到有些事情即將發生了,她惶惑又好奇。然而,那只手又慢慢縮回去了。她認為自己沒必要哭了,就抬起頭,對莊老師說:“莊老師,這里離吉林大學多遠?”

“2800公里,哦,就是5600里。”莊老師磕巴也沒打就答了上來,準確得讓小桃有些好笑。

但小桃很快就清醒了。5600里,意味著什么,小桃明鏡一樣,那個地方離自己太遙遠了。

難道她和大水就真的再不能相見了嗎?這問詢石頭一樣壓在了心里,她沒有能力讓它走出來。

但是,她還是不可遏止地想離開這里,去吉林了。

這段時間她有了經驗,她必須多攢點錢,不光是路費,在這里能遇到薛姐,到那個地方未必就能遇到幫自己的人。自己必須自力更生。

她比以前更節儉了,能不吃的飯就不吃,能不買的衣服就不買。她把錢像燕子壘窩一樣,一草一刺地積攢,每多一分就感覺自己離大水近一點。薛姐粗心,沒有看出什么,倒是莊老師說:“小桃最近瘦了。”

小桃感動了,她想表達一下對莊老師的感激,可又沒有什么可表示的,就決定把給大水的手套先給莊老師。等到自己見到大水,再給大水織一副。雖然這樣想,小桃還是有些舍不得,好像這手套已經和大水有了某種關系,突然昂貴起來。自己把這件東西送給莊老師就有了遠遠高于這副手套的情意,有點送給知己或者朋友的味道了。她注意到莊老師的手雖然也很白,但是手腕明顯比大水要粗,她就找了一點棕紅色舊線,在手腕處織了三道條文,看起來很有味道。織完了卻不知道怎么給他好。想了想,還是給了薛姐,跟薛姐說:“我看薛老師騎車子沒手套,就用剩下的線給織了一副。”她看著薛姐,盡量做得很沒有城府的樣子,但她還是從薛姐的目光里看到了一個女人對她的抵觸。薛姐客氣了一下,就收下了。小桃感覺自己根本沒有走近這個人,而且再也不能走近了。

莊老師第二天來店里的時候,小桃一直等著他像上次一樣說起那副手套,但莊老師什么也沒有說,而且小桃注意到,莊老師沒戴手套。

寒假就要到了,大學生都準備期末考試,小店里一時清閑了些。但是那個給小桃寫詩的男生還是堅持每天來一次,有時買包方便面,有時什么也不買,和小桃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就走。小桃一直管他叫詩人,他不反對也不應聲。這天他又來了,卻是心事重重的。小桃就笑說:“詩人怎么了?丟錢了?”

他說:“你能不能叫我的名字?”

小桃說:“你沒告訴我呀。”

他就悶聲悶氣地說:“我叫趙清來。”

小桃想起莊老師打聽大水的時候說過這個名字,她卻不想說破。

小桃說:“趙清來丟錢了。”說完哧哧笑。

趙清來就說:“這名字有些土,我還有一個筆名,叫孤陽,就是孤獨的太陽。”

小桃就笑了,心說:你要是孤獨的太陽我就是孤獨的星星了,最小最可憐的星星。嘴里說:“要放假了,該高興,你怎么還這樣啊?”

趙清來說:“知道嗎?我可能一個月不能看見你了。”

小桃的自尊心得到極大滿足,笑個不停,說:“這有什么呀?”

這時又進來一些買東西的學生,小桃就停止了說話照顧生意。眼看到放學的時候,進來的學生一個接著一個,他們再沒有單獨說話的機會。趙清來當即拿過小桃記賬的筆記本,寫了一句話就走了。

小桃忙完以后看趙清來這樣寫著:今晚七點半我在學校西面大樹下等你。

下班以后,小桃沒怎么猶豫就去赴約了。在省城半年多了,夜晚她從沒有出過門,夜晚她從沒有和一個人說過話,夜晚她一直一個人忍受著無邊的孤獨和寂寞,有一個人說說話,對她太有誘惑力了。而且,她有時真想有一個理由讓她忘掉大水,趙清來給了她機會。

就在這天晚上,她體驗了人生第一個吻,她起初也是半推半就,但很快就感覺到了快感。她還不會接吻,很被動,像是被帶到水里的魚,盡管也游得歡暢,但總歸是帶著餌的,放不開。趙清來還想對她的身體作進一步的觸摸,被她拒絕了,她覺得她的身體要給大水留著。

獨自一人的時候,她開始回味和兩個男人的親吻。和這次相比,她和大水事實上并沒有發生實質性問題。趙清來像一朵突然閃現的花,恣意開了,很快就凋謝,并沒有影響她什么。大水那沒有完成的吻卻像一棵樹一樣,在她命里扎了根,越長越粗壯,怎么也拔不出來了。嘗試了趙清來,她發現仍然沒有辦法改變初衷,還是想到吉林,還是愿意一生一世去找大水。

幾天后,學校就放假了,學生們都走了。小桃沒有住處,暫時搬到薛姐家里,順便照顧佳佳。

收拾東西的時候,小桃發現鞋壞了,趕快去修,去晚了修鞋師傅也會撤攤。她去之后,發現師傅已經把東西都收拾好了,師傅釘鞋底的時候,她看見自己給莊老師的手套,藏在一堆骯臟的爛皮子中間,已經油漬斑斑了。小桃的心一陣疼,臉漲紅了。

轉眼,小桃住進薛姐家已經六天,薛姐要回娘家,莊老師在書房看書,小桃給端了一杯茶過去,莊老師就抓住了小桃的手。他說:“我的傻孩子,別這么苦自己。咱不等他了,他沒這福分,你傻等什么呀?”

小桃長這么大沒有人用這樣的語氣和她說過話,小桃被輕易地擊中了。小桃含著眼淚說:“莊老師,你幫幫我吧,我想見大水一面。”

莊老師又叫了一聲傻孩子,順手把小桃攬在腿上,說:“你見到大水又能怎么樣呢?我說句不怕你傷心的話,大水是不可能要你的。”小桃的眼淚已經流下來了,連有身份有學問的莊老師都這樣說,她是沒有什么指望的了。她心里的絕望一下子彌漫上來,讓她對自己的身體有了一種遺棄的心思。她還來不及掙扎,莊老師就已經把她放到床上了。小桃突然恍惚進入了夢里,她似乎又看見那個刀疤臉。她突然哭起來,說:“求求你給我留著,求求你給我留著。”她希望莊老師能像刀疤臉一樣,在最后關頭扔下一個紅柿子就走,然而沒有,最后一個紅柿子已經潰爛了。

薛姐回到家后,簡單洗漱,招呼莊老師睡覺。小桃一直側耳聽著。莊老師說:“你先睡吧,我把這點看完。”薛姐不同意,把莊老師從書房拉過去。莊老師走的時候看了小桃一眼,那目光像是帶刃的,讓小桃一激靈。晚上,小桃聽著那屋的動靜,能聽見床鋪被擠壓發出的聲音,她以前也聽到過,不知道怎樣才會出現這種動靜,現在終于明白了,覺得自己這次徹底掉進了深淵,她是真配不上大水了,她想到這里的時候感覺大水正在屋子的一個地方看著她,這讓她惶恐又羞愧,那一夜,她很晚才睡著。

第二天薛姐出去買菜,小桃趕緊從廚房回到自己房間,把門關緊。莊老師在門口輕聲說:“我的好孩子,別鬧,我好好疼你。”

小桃抱著枕頭大氣都不敢出。

莊老師接著說:“傻孩子,你受了這么多罪,早該有個人疼了。”

小桃還是不敢出聲,她覺得自己哪怕有一點動靜,莊老師就能闖進來,讓她重復昨天的噩夢,讓她感覺大水眼睛里的輕蔑和放棄,這讓她難以忍受。

小桃感覺過了很久,才聽到莊老師離去的腳步聲。薛姐很快回來了,小桃這一天一直躲著他們一家人,晚上連飯也沒有吃,她覺得自己該離開這個地方了。

第二天他們一家人就熱熱鬧鬧置辦年貨去了,回來大包小包,三口人的東西都有,唯獨沒有小桃的。看莊老師和他娘兒倆的笑容,小桃心里涌上一層恨,霧一樣彌漫、涌卷,遲遲不肯散去。

下午他們和搬運工人一起回來的,抬回一個大冰柜。莊老師說是處理的樣品,因為賣冰柜的是自己的學生,才低價給了他。小桃知道,薛姐早就想買冰柜,因為夏天想賣冰棍,她進貨的時候看見本地產的喜寶飲品和冰棍很熱銷。可是家里實在沒有什么好往冰柜放的東西,三口人又出去買回來豬肉、魚和一些兒童食品。薛姐把豬肉和魚放進去,覺得孩子的零食放在外邊占地方,順手也放進了冰柜。

晚上大家很高興,特意做了魚和佳佳愛吃的糖醋里脊,吃飯的時候找不到孩子,小桃猛然看見冰柜邊上有一個小凳子,佳佳的上衣衣角露在外面。急忙打開冰柜,喊來薛姐和莊老師,佳佳在冰柜里,連凍帶嚇只剩下了哭。原來佳佳想吃零食,夠不到,搬了小凳子,伸著手去抓,一不注意就跌進了冰柜,冰柜自己蓋上了,喊也聽不見。

一家人驚出一身冷汗,莊老師建議把冰柜退回去,薛姐說以后注意就行了。晚上佳佳就發高燒,急忙送到醫院,輸液、打針,折騰一宿才退燒。可是從這以后一連十幾天,佳佳白天沒事,一到晚上就發燒,折騰得大人筋疲力盡。后來不知道薛姐從哪里打聽到消息,在郊區找了一個神婆。那神婆說孩子是嚇著了,得收魂。先讓佳佳睡著了,然后弄了一碗小米,在孩子頭頂念念有詞,那小米果真下去一個坑,讓人心驚肉跳。臨走的時候,神婆對薛姐說:“你家引來了外鬼,孩子想攆她走,你就依了孩子吧。”

薛姐回家后,和小桃說想把冰柜退回去。她們一起找到學生,學生說這是當樣品賣的,本來就便宜,再退回來沒法交代。建議讓他們再等等。薛姐本來對買冰柜就不積極,佳佳也好了,人們一般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加上過年事一多,這事就撂下了。

過年了,小桃經歷這一番折騰以后格外想家,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去。現在,除了找大水,小桃再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

莊老師似乎忘了和她的一切,每天按部就班晨練、看書、吃飯,晚上帶著她們娘兒倆出去散步,對小桃格外冷漠。但小桃感覺每天都像站在冰窟上,不知道哪一個瞬間就掉進去。果然,有一次趁薛姐出去,莊老師又來找她,被她拒絕以后,莊老師冷冷地說:“你還和我鬧騰,沒讓你走就不錯了,你沒聽見神婆的話嗎?”

小桃一下子被羞辱和絕望吞噬了。

晚上,小桃聽見他們房間里兩口子一直在說話,就輕手輕腳過去聽。

莊老師說:“我看還是讓小桃走吧,你看佳佳一看見她就害怕,這種不要爹娘的孩子不是什么正經玩意兒。”

薛姐說:“讓她上哪里去呢?怪可憐的。”

莊老師說:“婦人之仁。天下可憐人多了,你可憐得過來嗎?這丫頭不吉利,別給咱添膩味。”

小桃不能再聽下去了,再聽下去她就該找個地縫鉆進去或者跳樓了。

風撕扯著窗戶,黑暗中鬼魅穿行。小桃胸腔著了火一樣,烤著她的肺腑,她聞見了自己的血肉被烤焦的滋味,聞到了血涌上咽喉的滋味,聞到了命運撒在她腳下的荊棘刺破她雙腳的滋味。她想一走了之,卻又心意難平。她看過薛姐的記賬本,自她來了以后,每月的收入至少多了600元,而她每月只給她30元;她盡心盡意照顧她一家大小,她卻始終把她當下等人,把她的手套送給一個毫不相關的人,無疑是認為她的東西低賤。最可恨的是莊老師,她滿以為他為人師表,是有良心的人,卻不過把她看作玩弄的對象,孩子病了明明是冰箱造成的,卻把責任推到她不吉利身上。都是蛇蝎心腸,沒良心的主兒!

按照習慣,莊老師早晨起來要晨練,薛姐要去買早點。小桃像當年離開家鄉時一樣,一宿沒睡。早晨,她聽見他們相繼出門,到房間看看佳佳果然還睡著,她抱起孩子,掀開冰柜,把孩子放了進去。

佳佳這時突然睜開了眼,她驚恐地望著小桃,喏喏地叫了一聲:姨。

小桃哐當一聲就把冰柜蓋上了。

然后她迅速拿了東西出了門,徑直上了車站。她記得莊老師說過,吉林在中國的北部,她就買上北方的車票,上哪里都行,只要向北,向北,向大水在的地方就行。

她坐上了開往黑龍江的火車。

兩天三夜后,她在一個地方下了車。她想到附近小吃店吃飯,卻看見門口貼著通緝令,幾個人的照片赫然貼在上面。她嚇得急忙就走。饑餓在折磨她,她必須吃點東西。她再也不敢明目張膽上任何一個攤位吃飯。她清楚必須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她一個年輕女人,目標太醒目了。她想起第一次出走,她帶了鮮紅的柿子,可這一次自己只帶了錢,錢在有些時候是廢紙一張!現在她口袋里裝著336元錢,其中300元被她縫在內衣里,剩下的36塊錢在貼身口袋里。她找到一個墻角,摸出五元錢。不遠處有賣大子粥和大餅的,她看著熱氣騰騰的粥,真想喝一碗,暖暖身子。東北真冷啊,那冷鉆到骨頭里,讓她不停地打戰。一碗大子粥顯得如此珍貴。可是,她不敢吃,匆忙買了五張大餅,交了錢就走。她必須找一個背靜地方,先吃飽。

她找到了一片建筑垃圾,四周闃無一人,她急忙蹲在一堵墻邊吃餅。她剛把餅放進嘴里,就看見一個男人過來,他看了她一眼,就解開褲子撒尿,好像這里根本沒小桃這個人一樣。小桃愣怔了一下,收拾東西想走。男人看見了,突然說:“別走!”那聲音很悶,卻有很強的磁性,把小桃給粘住了。男人解決了問題迎過來,站在她面前不說話,直視著她,看得小桃心里進了白毛風一樣。小桃又想走,男人讓開路,又說了一句話,就是這句話讓小桃決定跟他走了。他對小桃說:“跟我走吧。我帶你到沒人的地方。”

男人叫許黑子,說是林區的護林員,把她帶到了長白山大森林,她看見高大茂密的原始森林,知道自己終于安全了。她在男人的小木屋里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醒來的時候,男人已經做好了烤鹿肉,那是她一輩子最好吃的一頓飯。

許黑子說自己是敦化市人,在這里看林已經六年了。小桃半信半疑,但她并不在乎,真名和假名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顯得毫無意義。小桃在這里也有了新的名字,叫春玲,春玲是因為不滿父母包辦婚姻跑出來的。小桃又覺得不妥,因為自己已經不是處女,就想說是因為不滿丈夫虐待跑出來的,可她身上沒有一點傷疤。最后,春玲就是這樣出來的:春玲的父母在唐山大地震時都死了,自己跟著舅舅生活,舅舅是個畜生,一輩子沒結婚,一直想占有她,但是,她一到晚上就鎖門,他一直沒得手,幾天前她來例假了,晚上出去換紙,他舅舅聽見動靜就潛到她屋里,把她強奸了。春玲一邊說一邊泣不成聲,許黑子當即就軟化了,聲稱總有一天要給春玲報仇。春玲怕他當真,就說她還是不想把舅舅怎樣,看在他是親娘舅份上,是不能把他往絕路上逼的。春玲還像模像樣地說:“殺人不過頭點地。我逃出來了,就什么都有了。”

沒有任何鋪墊,倆人當晚就睡在了一起。

外面風呼林嘯,屋里爐火熊熊,許黑子很快睡著了,小桃卻輾轉難眠。她圍著許黑子油膩的被子,恍如隔世。這是哪里?她怎么到了這里?更主要的,我是誰呀?我成了春玲,那個小桃呢?去哪里了?家沒有了,名字不能用了,她還有什么沒有扔掉啊。

她又想起了大水,想起了那三個字。“我知道。”這三個字此刻是多么軟弱無力啊。

小桃的內心是空茫的,沒有回音,她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是注定找不到答案了。

大森林的夜晚是喧囂的,好像還有一個不能平靜的世界,樹葉和枝條的對話,各種動物的呼喚,所有白天不能感知的動靜,此刻都匍匐在木屋周圍。小桃沒有了恐懼,不是因為身邊有強壯的許黑子,而是因為她找不到理由恐懼。如今,她是犯了死罪的人了,這命是撿來的,是從閻王爺手里逃出來的,連閻王爺都不怕她還怕什么呀。

這一夜,她似乎是睡著,又總是醒來,她能聽到許黑子磨牙,能聽到野獸的呼嘯,她并沒有醒來,她一直在睡,一直在聽,一直到天亮。

許黑子煮了大子粥,他輕輕喊著:“春玲,起來吃飯。”小桃有些茫然,她清醒了很久才意識到這是在喊自己,連忙答應了,洗漱一番。在冬天喝大子粥真過癮啊,小桃熱火朝天地喝了兩碗。許黑子的饅頭碗一樣大,小桃吃了半個就飽了。吃完飯許黑子上樓去了,她在樓下收拾房間。她觀察了一番,發現能用來更新房間的東西不多,但這樣她也能讓屋子煥然一新。她擦凈了窗戶和桌子,把床單洗凈,到外面折來一些綠色的樹枝,插在一個空酒瓶子里,把所有帶色彩的比如茶缸、碗的花邊都沖著外邊,房間里有了些生機。

中午,她給做了豬肉蘑菇,然后到樓上叫許黑子吃飯。從樓上看大森林,一片起伏有致的白茫茫,小桃被那不著邊際的白震懾了,手舞足蹈起來。許黑子男人的情緒一下子被調動了,他們就這樣翻滾在一起。之后,小桃非要許黑子背她下樓,許黑子真就把她往胳肢窩一夾,把小桃弄得吱哇亂叫。

日子快樂地流動,這流動是無聲的,沒有痕跡,小桃白天黑夜守在火爐旁,眼前只有火焰的舞蹈。許黑子不久前去了村子一趟,按照她的要求,給她買來了針頭線腦和各種花布,小桃的日子鮮活起來,她縫了窗簾、墻圍子、被罩、枕套、床單、桌布,屋子猶如宮殿一樣華麗了。她給許黑子拆洗了全套棉衣棉褲,又給一一做好,許黑子幸福地更賣力氣,常把小桃折騰得死去活來。

沒事的時候她也出去,許黑子不讓她走遠,她很快像熟悉許黑子一樣熟悉了森林。她知道哪是傻大個沙松冷杉,哪是紅皮云杉;她能聞出紫杉的香味,能分辨岳樺林妙趣橫生的樹皮。她其實喜歡紅松,高人一頭,樹干直直的,好像通天一樣,她長久仰望著,好像那樹能把她托到更高的去處。她每天都能撿一些果實,做成各種各樣的擺設。她還折了一些藤條,編制了各種筐籃。有一次她采了一個好玩的東西,回來許黑子才告訴她那叫人參,她吃了一點,第二天鼻子流血了,嚇得她再不敢吃。許黑子把人參泡了酒,喝了之后更是生龍活虎。

天氣漸漸轉暖,樹更綠了。她可以走得遠一點,每一次都有新發現。她看見了一只漂亮的小鳥,和許黑子一說,許黑子說:“那叫紅交嘴雀,是大森林最美的鳥。”她逐漸認識了金腰熊、白腹藍姬和黃鸝,她能分辨它們的歌聲了,黃鸝無疑是最婉轉的,而紅交嘴雀要差得多,聲音多少帶了苦吟。早晨,她習慣在門口聽一陣鳥鳴,然后再做飯;她喜歡看云彩從一棵樹上飄過,又在另一棵樹上緩緩出現;她愿意踩著森林的樹葉走路,嘁嘁喳喳,有和弦一樣,走得總是富有彈性。春天的時候,她看見了一只梅花鹿,從遠處向她注視,她喊:“你好啊,梅花鹿!”梅花鹿害羞一樣低了一下頭,又抬起頭看著她。她希望再走近一點,那頭漂亮的鹿在一棵粗大的紅松后邊一閃就消失了。

有一天她看見了鮮花,白的、紅的、藍的、紫的,在風中搖擺著,她驚喜地采了一把又一把,回來插在屋子里。這一次許黑子批評她了,許黑子知道這一次她走到了很遠的地方,只有高山凍原上才會有這么漂亮的花。

許黑子決定帶她去認識一些新的地方。他選了一個晴朗的日子領她到一個瀑布前。那片瀑布真干凈啊,周圍連一棵草也沒有,各種奇形怪狀的巖石和周圍的綠樹蒼山遙遙相對。水如明鏡,倒映著飄移的白云,蓮花一樣。小桃想:我一頭扎進去,能把一輩子洗干凈嗎?

之后不久的一天,許黑子又帶她到瀑布玩了一天,她洗了一遍又一遍,他們在山巖和松濤之間完成了一次又一次高潮。

現在,她看見美人松,知道自己正在海拔600米以上的紅松針闊混交林地帶;看見落葉松,知道這里海拔在1100~1500米之間,再高一點,她就看不見紅松了,小桃覺得,在長白山,看不見紅松的地方是不值得看的。況且,那樣的地方一般都冷。

她每天都在熟悉森林,她覺得自己找到了一番新天地,這天地原諒了她的一切過失,給了她自由的心性和空氣。她撫摸這些粗糙的樹干,像撫摸一尊無言的神。和這些沉默寡言的神在一起,她忘記了過去的世界、過去的事情,昨天和今天都沒有了意義。她只在乎天黑了一天就過去,天亮了新的一天又到來。日子只是天黑和天亮之間的更替,是睜眼和閉眼之間的一段體驗,是樹葉從綠到黃的過程,是她和許黑子從高潮跌落的呻吟和喘息。她不在意外面世界的變化,外邊的世界也似乎忘記了她的存在,它們相互放棄和鄙視著,各自承擔各自的規則和劫數。她的生命離開了工于心計的人群之后,在花瓣和流水之間終于綻放了。

有時,她會感到困惑。她每天過著美好的日子,那些散布在大地上的村莊和她有什么關系呢?那些人,父親、母親、姐姐、哥哥,還有大水,和她有什么關系呢?他們的生和死都不再影響她的生活。而她呢?她的存在對他們也失去了意義。其實,人是孤獨的,孤獨到永世無可相伴,永世無可追隨,永世無可期待。這讓她有些傷感,但更多的是慶幸。如果她沒有來到這里,她還在人群中做著毫無意義的事情。她的追隨,她的毒,她對人群的妥協和諂媚,都顯得可笑又丑陋,遠不如在這里。冬天可以一天躺在被窩里,靜靜體味生命來去無常的感覺;夏天可以赤裸裸地,在樹葉和花叢中展現肉體的嫵媚。再也不必顧忌誰,不必看誰的臉色,不必假模假式地為了得到別人的贊美和承認而委曲求全。

更重要的,這些沒有語言的樹木和動物,忽略了她的罪孽,治愈了她的傷口,讓她心中最明亮的血肉復活了。

如果沒有徽徽的到來,小桃覺得自己這一生就可以花一樣在這里自生自滅了。

十一

徽徽是她和許黑子的女兒。春天的時候,小桃就已經懷孕了,小桃不能拒絕自己懷孕,甚至對懷孕還有一種自得。她變得小心起來,一些長途的跋涉都放棄了,后來兩個人生活中一些必要的活她也都讓許黑子做,她要安心迎接一個小生命。她以為自己會喜歡這個孩子,當然,她希望是男孩,不過是女孩她也會喜歡的,她覺得自己必須喜歡自己的孩子。

她刻意地記住了孩子第一次胎動。許黑子沒有小桃所企盼的欣喜,這讓小桃很沒有成就感。但是,他還是盡心盡意做著該做的事。他儲備了很多雞蛋和小米,他還特意到外面買來了紅糖、奶嘴、一箱奶粉、肉松和孩子洗澡用的木盆、爽身粉,讓小桃大受鼓舞,飛身過去就摟住了許黑子。就在這時候,她感覺腹部一陣蠕動,她很驚恐,對許黑子說:“快,我肚子在動。”許黑子觀察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這是胎動,說明小家伙很健康。”她覺得許黑子簡直太偉大了,不但知道大森林成千上萬的樹木,還知道女人生孩子的事情,她對他簡直有些崇拜了。

在經歷了無數次這樣的胎動之后,小桃的肚子就越來越大了。她不愿意動彈了,常常借故躺著不動。每到這時,許黑子就強行把她拽起來,拉著她在小屋附近轉悠,她轉悠得很吃力,總想停下來,但是,許黑子規定不轉到身上微微出汗是堅決不能停止的。許黑子說:“多動好生。”

那天夜里,她和許黑子溜達完以后,她感覺肚子很沉。她早早就躺下了。剛躺下不久,她竟然看到了老家的花花,花花閃著藍眼睛蹲在窗臺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正想走過去,卻發現花花嘴里叼著一只死耗子,沖著她狼吞虎咽。花花吃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小桃,好像就是為了讓小桃看才這么貪婪和墮落。她站起來追過去,貓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女孩,在黑暗中突然閃現,女孩臉色蒼白,目光呆滯,像佳佳。她一下子驚醒了,渾身是汗。往事洶涌而來,沖撞著她的記憶,她覺得屋子的黑暗中隱藏著置她于死地的禍害和災難,她逃出了五千里之外,那災難還是尾隨而來了。

早晨,徽徽就出生了,骯臟的小臉上寫著滿目的滄桑。小桃使勁看著孩子,孩子眉毛很淡,臉色是肉紅色的,眼睛半睜半閉,偶爾毫無目標地掃視一下,就緊緊閉上,像是不愿理睬置身的世界;她始終鎖著小小的眉頭,讓人感到她對此次到來充滿絕望;她很少哭鬧,卻總在夢中哽咽啜泣,讓人倍感凄楚。從外貌上看,徽徽的臉上絲毫找不到佳佳的影子,然而小桃還是感覺她給寧靜的生活帶來了不祥。

只要許黑子在,徽徽就拒絕小桃的親熱。徽徽除了吃奶,很少看她,有一次許黑子給她喂了奶粉,這以后她連小桃的奶也不吃了。小桃覺得自己被這個乳臭未干的孩子鄙視著、遺棄著。日子一天天流淌,小桃把孩子幾乎都交給了許黑子。許黑子和徽徽都樂得如此,他們在一起追打嬉鬧,沒老沒小。許黑子認識很多字,他教給徽徽認識各種野菜,鑒別漂亮的毒蘑菇,寫各種樹木的名字。他讓她騎在脖子上,讓她夠松樹上的果子。他還給她抓來小鳥,讓她聽鳥的鳴叫。有一次他抓了一只松鼠,他用松鼠長長的尾巴掃徽徽的臉,掃得徽徽咯咯笑。天熱以后,他用藤條編了一個搖床,拴在兩棵云杉之間,徽徽躺在上面,他給搖過來搖過去。冬天來臨,他和她一起堆雪人,堆得山一樣高,徽徽攀上去,然后滾下來,許黑子在下面接著。他后來養了兩只狗,一只叫小黑,一只叫小白,給徽徽做了爬犁,讓徽徽坐在上面,他和兩只狗拉著徽徽在森林里游玩。徽徽已經會叫爸爸了。小桃很嫉妒,讓徽徽叫媽媽,徽徽總是咿呀呀的,不配合她的教誨。她用鮮花做了一個花籃,在徽徽面前擺弄,然后要徽徽叫媽媽,許黑子也幫助她。徽徽果然不作聲了,她定定地看著她,又看看鮮花,喏喏地叫了一聲:姨!小桃遭雷擊一樣,天空突然黑暗,雪山瞬間崩塌,她一巴掌打了過去。

這一巴掌打重了,徽徽的鼻子從此以后三天兩頭出血。冬天的時候許黑子把雪花捧在布片里,包好放在徽徽鼻子上止血,夏天的時候就要走老遠找山泉的水給她洗,然而,徽徽還是常在睡醒之后發現鼻子在流血。她和小桃更疏遠了,除了那聲“姨”之外,再沒有和小桃說過一句話。

小桃對徽徽已經不抱希望,她養了雞、羊和奶牛,這樣他們也能喝上牛奶了。沒事的時候,她領著小黑和小白,在森林里找各種能吃的果子,她從不讓自己靜下來,總是不停地走,不停地發現大森林一個又一個秘密,這讓她充滿喜樂,也充滿絕望。

突然有一天發現,徽徽已經齊她肩高了。她估摸了一下,她在大森林應該生活了有十幾年了,她覺得有些事情要發生了。

十二

不久,她從森林里回來,發現屋里來了一個人,模樣、身材和許黑子相仿,她知道這肯定是許黑子的兄弟。那人看看她,沒有說話就走了。從此以后,許黑子換了一個人一樣,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瘋了一樣劈柴,從山下弄了十幾袋糧食,他還整來許多其他用品,都是女人用的,足夠她們娘兒倆生活十幾年用。他弄來一麻袋鹽,把鹽放在樓上,下樓的時候,小桃攔住了他。

“你要走了?”小桃問。

許黑子把頭別向一邊,眼睛看著遠處的森林。小桃等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小桃沒有說話,小桃知道,此刻說什么都不足以表達許黑子的走帶給她的后果。他走以后,噩夢又將開始。

“我有命案。”這是許黑子的話。許黑子是一個木匠,打得一手好家具,娶了一個漂亮的老婆,后來老婆生了一個兒子,日子原本過得很幸福。但是,后來村里來了一伙知青,其中一個知青和老婆好上了,被許黑子發現了,許黑子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謊說自己要上山,他在孩子的口袋里藏了當時家里所有的360斤糧票和168塊錢,就把孩子送到哥哥家。他心里還是希望老婆今晚不要和那個知青再鬼混,那樣或許他還能饒他們不死。但是他回來后跳進院子里,一落地就聽到他們兩個的淫聲浪語,他一腳踹開門就把他們劈了。劈死還不解氣,把這兩對狗男女給鋸了。鋸完后他就跑到大森林來了。他見到她的時候已經在大森林生活六年了,他隔段時間下山折騰點東西,偷偷看看孩子,他這次是下山看孩子的時候,被孩子舉報了。許黑子說:“我不想再跑了,我就等著他們來抓我吧。我兒子也大了,不用我操心了,我夠本了。”

那段時間,長白山總是陰雨綿綿,連屋頂都長了霉。他們的木材很難點著,所以他們不敢熄火,屋子里煙熏火燎,人也黑不溜秋了。終于有一天,太陽出來了,在美人松的枝條上顫顫巍巍地探出頭,又從一片青苔上停留著。小桃走出屋子,漫山遍野的蘑菇,白的,紅的,黃的,還有很多幾種顏色混合在一起的。小桃采了些無毒的蘑菇,燉了一鍋,許黑子和徽徽都吃得熱火朝天。那天的太陽好像格外纏綿,在小屋頂上呆了很長時間,光芒變成黃色,變成紅色,最后變成灰色,然后才慢慢落到森林深處。那天晚上等到徽徽睡著以后,他們又像以前一樣激情澎湃地擁抱在一起,相擁著睡去。小桃做了一個華麗的夢,她夢見長白山長滿了柿子樹,漫山遍野的紅柿子,閃著晶亮的光芒。她在山腳下,想摘一個,她爬呀爬呀,怎么也上不去。她正著急,猛然看見了大水,大水正站在一棵柿子樹下向她招手,她一急,就跳上去了,卻發現滿山的紅柿子一下子都潰爛了,血紅的柿子汁從樹上、從山澗里、從巖石上流淌下來,一會兒大水又變成了莊老師,好像又變成了許黑子,在滾滾流淌的柿子汁中掙扎,很快就被淹沒了!

醒來以后,小桃開始給許黑子準備東西,幾件換洗的衣服和徽徽一雙小時候穿的鞋。然后,她領著小黑和小白走向森林深處。她追趕著小鳥和野獸的足跡,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小黑小白都吐出舌頭氣喘吁吁了才停下來。她抱著一棵粗大的針葉松嗚嗚哭,哭得松樹在搖晃,陽光在顫抖,所有野獸都遁去了,哭得小黑和小白陪著她一起嚎叫。

晚上她回到木屋的時候,許黑子已經走了,徽徽坐在門口,看也不看她。她知道,徽徽的歡樂死亡了。

現在,整個世界就剩下她們倆,她們都在黑暗中沉默著,獨自揉搓絕望和疼痛的內心,誰也不管誰。小桃做了玉米面發糕,這是徽徽最愛吃的。她把發糕放在徽徽面前,徽徽眼皮也沒有抬一下。第二天早晨,徽徽還在門口坐著,她面前的發糕上爬滿了螞蟻。

第三天的時候,小黑和小白也趴在徽徽身邊,她們齊刷刷地對著遠方,不吃不喝。小桃坐在屋子里,感覺周圍的一切變白了,白得一無所有。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徽徽毀滅。她走過來,拿了一棵松樹枝,在徽徽面前寫下兩個字:爸爸。

徽徽抬起頭看看她,忽然號啕大哭,她哭得如此沖動和突然,讓小黑和小白措手不及,嚇得一下躥出去,站在一叢灌木后窺視著徽徽。

徽徽吃飯了,徽徽又在森林里到處游玩了,她和小黑、小白一天到晚不停地對話,她說給它們聽,它們也好像能聽懂一樣,跟著她走南闖北。她似乎忘了所有的疼,能吃兩個饅頭,喝兩碗大子粥。她還是不和小桃說話,但是,她會主動洗碗,把小桃洗的衣服晾起來。小桃咳嗽的時候會主動倒一碗水,會幫著小桃熬從山里采的藥材。她漸漸會收拾家務,采了花插在窗戶上。她把車前草種到窗下,車前草死了以后她開始種秸稈花。她沒有再堆雪人,卻把雪收集起來,泡了百合葉喝。幾個夏天過去了,她好像忘記了許黑子,忘記了過去,也從不追問未來,日子平靜下來,像一汪注定不能奔騰的水,靜靜等待干涸。

十三

秋天來了,森林里不少樹的葉子都紅了。這天徽徽采了一大堆紅葉,放在桌子上,晚上吃了小桃做的蘑菇,早早睡了。第二天小桃醒來的時候,不見了徽徽,在徽徽睡覺的地方發現了一攤血跡。小桃一激靈,知道徽徽來月經了,徽徽要長大了。徽徽一定看見了自己身上流出的血,一定害怕了。她急忙出去找,卻見徽徽抱了一堆樺樹皮回來。這一天,徽徽在樺樹皮上寫滿“爸爸”兩個字,然后把樺樹皮粘在墻上,墻上粘不住,一會就掉下來,徽徽就接著粘。這以后的日子,往墻上粘寫著“爸爸”字樣的樺樹皮成了徽徽的一件大事。她每天粘,用樹洞流出的膠水粘,用棒子面粥粘,粘完撕下來,然后再寫再粘。終于把滿屋子都粘滿以后,徽徽徹底失蹤了。小桃走遍了能走到的所有地方也找不到,最后是小黑和小白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跟著,來到了一個山澗旁,那里是一大片的毒蘑菇,徽徽躺在艷麗的毒蘑菇中間,尸體已經腐爛了。

小桃的頭發一綹一綹掉下來,被風吹到徽徽身上,她覺得自己胸口疼,疼得渾身發抖,突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桃醒來的時候,滿天的星星。她下意識地摸摸頭頂,發現頭發所剩無幾了,不過她不在乎了。她抓了一把毒蘑菇,放在鼻子下輕輕聞著。多好的氣味啊,怎么就要了徽徽的命!她把毒蘑菇放在嘴里,用舌頭輕輕舔著。現在,她的牙齒只要稍一用力,只要她咽下去,她就和徽徽一樣和這個世界沒有關系了。但是,她的牙齒是沉默的,她的咽喉也像是堵上了,拒絕這塊毒蘑菇的進入。她慢慢把毒蘑菇吐出來,和小黑、小白跌跌撞撞回了木屋。

第二天,她找了一塊新布料,拉著小黑和小白又回到徽徽死去的地方,把徽徽拉回來,埋在了木屋旁。然后她把所有的肉都拿出來,和毒蘑菇一起煮了,把毒蘑菇汁拌上玉米面喂雞和牛,把肉喂給小黑和小白。到晚上,被死亡折磨的生靈在木屋周圍東沖西撞,不知道是什么動物反復過來撞木屋的門。小桃靜靜地躺著,聽著各種絕望的嚎叫,覺得自己正在從懸崖到谷底飛速墜落的過程中,她似乎已經聽到了自己身斷骨裂的聲音,血濺到木屋的墻壁上。早晨起來,木屋周圍一片尸體。她找出當年來時的內衣,那300塊錢還在。她決定離開小木屋,接著去找大水了。

后來有人發現了這個小木屋,發現小木屋周圍是一片鹽堿地,白花花的,寸草不生,周圍一片動物骨骼。在茂密的大森林里有這樣一塊地方,讓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十四

她走了很久才走出森林,身上掛滿了傷口,但她沒有感覺疼。她先到一個小鎮,想買件衣服,掏出錢來的時候,賣東西的人愣住了,說:“你怎么有這么多一分的硬幣?”

她知道這個世界已經變了,已經不能用一分、二分錢的硬幣了。她就把硬幣給了路邊的乞丐,乞丐看看,不耐煩地說:“一分錢也叫錢?”她急忙落荒而逃。有人告訴她可以到銀行兌換,她果然在銀行兌換了一筆錢。她用這筆錢買了一件紅裙子,鮮紅鮮紅的,她要穿著紅裙子去找大水。她問賣衣服的人:“今年是哪一年?”賣衣服的沒聽懂。她就換了一種方式,問:“今年是19幾幾年?”賣衣服的人看看她,說:“你是外星人嗎?2003年。”

2003年,她算了一下,她在大森林過了整整19年啊。

19年,大水在哪里?在干什么呀?她問了去吉林大學的路,坐火車到了吉林。在吉林大學門口,她和門衛說了很多好話才讓她進去,教務處的人幫她查了學生檔案,發現1982年在瀛州市只有一個學生,叫霍志國,畢業分到了云南省水利廳。她問云南離這里多遠?人家告訴她大約一萬多里地。

買這個距離的車票,她的錢根本不夠。她有時乘車,錢不夠了給建筑工地做飯,掙點錢,掙了錢她就再坐一段路程的車,錢花完了她接著給人家干點活。她更多的時候是步行,從一個村子走向另一個村子,只要看見往南的路就走。她不買吃的喝的,正是豐收的好季節,地里有數不盡的食物,餓了她就掰一個玉米棒子,或者挖一塊紅薯,渴了有滿河滿坑的水。不過,很多時候她發現水不像19年前清涼了,不少河流發出惡臭的氣味,根本不能喝。她就折一根玉米秸,邊走邊嚼。她對睡覺的地方更是不講究,她睡過橋洞子、睡過水泥管子、睡過路邊的麥秸垛。有一次她在玉米秸垛上睡,不小心摔了下來,把腳腕子崴了,很長時間走路都一瘸一拐的。還有一次她在一間廢棄的看園子的小屋里睡,睡到半夜的時候覺得有人撫摸自己,坐起來一看是一只刺猬。她還和一條蛇睡過,她躺在磚垛后面,一覺醒來后發現身邊睡著一條青花長蛇,見她醒了,不緊不慢地爬走了。她常常走著走著就哭起來,哭得路人議論紛紛,但她全然不顧。她也常在夢中哭醒,滿天的星星都沾滿了淚水。2003年,也就是說,她已經36歲了。36歲,她就活到頭了。她覺得自己只要見到大水就沒有理由活著了。

那天,一個乞丐把她帶到了車站。候車室真舒服啊,有長長的椅子,有熱水。她看見人們用一種東西打一下,就出火苗,可以把煙點著。她問乞丐,乞丐不屑一顧地告訴她:“那叫打火機。”她記住了這個名字,以后在飯館吃人家剩飯的時候會把打火機帶上。一路上她因此吃了不少美味,比如烤紅薯、燒螞蚱。有一次她在一個水洼里抓到了一條魚,她也給燒著吃了,真香啊。不過想想,她覺得最舒服的還是睡在車站候車室里,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舒服極了,可是那地方睡不踏實,總有人趕她。出吉林的時候,她的錢就沒有了,她就給一個修鞋的看攤,晚上沒處住,就留在了修鞋師傅家,修鞋師傅要了她,給了她50塊錢,她用這50塊錢買了到松花江的車票。在松花江下車以后,她在菜市場找到了幫人賣菜的活,一天六塊錢,管吃。有一天她幫著一個賣菜的搶到了新鮮的韭菜,賣菜的出于感激,把她引薦給賣水果的,因為賣水果的認識從南邊來的水果販子。這樣,她就上了貨車司機郝師傅的車,隨她去河南拉西瓜。她在河南呆了將近六個月,從夏天呆到冬天,因為郝師傅回去的時候把她的錢一起帶走了,她身無分文了,又不可能往回走,只能暫時留下來,打點零工。有人幫她找了一個給大戶人家看孩子的事,一個月給800塊錢,被她拒絕了。她最后在一家飯館打掃衛生,一個月200塊錢,管吃管住。半年后,她覺得自己有能力去云南了,就直接買了去云南的車票。

幾天后的下午,人們在云南省水利廳門口看見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在陰冷的細雨中詢問著來來往往的人:“大哥,打聽一下,霍治國在嗎?”開始的時候人們會離她很近,因為她說話的聲音是如此有氣無力,他們根本聽不清。等到她說出這個名字,所有的人都突然遠離了。小桃知道,大水出事了。

終于有人出面了,那個人穿著很體面,他出來告訴小桃:這里原來確實有一個叫霍治國的人,但是,三年前這個人得了艾滋病,就回老家了。

小桃不知道什么是艾滋病,但是,她從人們對她的態度上看出,這一定是很不好的病。

那個人很耐心,繼續解釋說:幾年前,我們在泰國有一個工程,霍治國在那里工作了兩年,回來后就得了這個病。目前還沒有治療這種病的好辦法。這種病傳染性很強,只能隔離治療,霍治國拒絕治療,就回家了。

小桃結結巴巴地問:“回瀛州了?”

那人說:“是,聽說是回瀛州了。”

小桃遲疑了一下,還是鼓足勇氣問了一句:“他有老婆孩子嗎?”

那人說:“早離婚了,孩子判給了他愛人。”

“這么說他結婚了。”她自言自語地說。

“應該還活著吧。不過也說不定,我們都沒有他的消息。”那人答非所問地說。

小桃走了,她沒有和那個人告別就走了。現在,她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她走了兩年多來到云南,她來云南找大水,但是大水結婚了,人家管老婆叫愛人。這讓小桃難過了。

十五

一連很多天,昆明的街頭總有一個瘦弱的女人,撿人們扔掉的水瓶子、紙片,晚上,她不定睡在哪棟樓的廈子底下,或者一棵樹下。

小桃已經像一張紙片一樣單薄了,她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懶得動的時候,她也想一些事情,想如果沒有遇到大水,或者沒有讓大水親吻,自己現在是個什么樣子。她想那個寫詩的趙清來,大概早把她忘了。她想莊老師和薛姐,她后悔殺了佳佳,畢竟,那還是個孩子,可是現在,一切都無能為力了。許黑子應該早被槍斃了,他和徽徽應該早就團聚了。只剩下她,孤魂野鬼一樣,在蒼茫的人世這樣流浪。她該怎么辦呢?就這樣活下去,還是回到大森林?她一天天想,一夜夜想,撿垃圾的時候想,做夢的時候想,想不出自己的出路,想不出自己的將來。

有一天,她在垃圾箱里撿到了一堆紅柿子,有很多紅柿子并沒有壞,她不明白人們為什么扔掉。她把其中好的柿子揀出來,到河邊洗干凈了,把紅柿子一一擺到河沿上。真漂亮啊,那些一字排開的紅柿子,寶石一樣閃亮,水珠從上面滾落,折射著陽光的色澤。她脫下衣服,也下到了河里,兩年多了,她還是第一次洗澡。水很涼,冰得她腿肚子抽筋,她咬著牙,堅持留在水里。她讓水親吻自己的腿、胳膊和脖子,那親吻很疼,卻又無比的歡暢。出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像脫了一層皮一樣。她換上紅裙子,她要像20年前一樣,帶著這些紅柿子去找大水。她必須見大水一面,這一輩子,她只想干這一件事。

十六

回瀛州之前,她決定先到家里看看。一晃20年了,家里早把她忘了吧。忘了她這個傷風敗俗的人,就像她忘了他們一樣。火車離家越來越近,她的心越來越慌張,她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樣了?怎么看待她?會把她像多年前一樣關起來嗎?有幾次她想中途下車,但是,火車真到一些小站的時候她又猶豫。她知道,她這一輩子只有這一次看他們的機會了。她總算堅持到了老家的火車站,在火車即將停車的時候,她把紅柿子一個一個都扔了出去。

現在,她一身輕松了。小鎮已經物是人非,她記憶深處的房子和人都不見了,眼前的一切她都很陌生,人們對她也一樣。這個頭發光禿禿的黑女人,穿著不合時宜的紅裙子,她的到來更像是一種冒犯,人們的目光充滿了敵意。在即將到家的地方,她看見一個瘋女人,那女人圍著一棵樹載歌載舞。她快走過去了,猛然發現那女人身上穿著一件紅色的毛衣,是蓮花圖案,寬大的蝙蝠袖在女人的雙臂之間翅膀一樣展開又合上。盡管女人已經面目全非,她還是認出了瘋子———那是自己的姐姐。

她的心抽搐起來,全身的力氣突然被抽走,她慢慢蹲下去,蹲下去,身邊就是有一株草她也想扶過去。她蹲了很久,很久,像是20年,或者一輩子。可是,她知道,她必須站起來,她強硬地恢復了心志,走過去,沖著手舞足蹈的瘋子喊:姐———

姐姐停下了舞蹈,看著她,慢慢慢慢慢慢移動過來,用手小心地摸著她的鼻子和臉,然后,小聲地叫了一聲:小桃———

姐妹倆抱在一起,她們哭啊,喊啊,跺足捶胸,撕扯扭打,她們的哭聲讓所有人的苦難都回到了內心,路人們也跟著哭。起風了,天也跟著哭,雨嘩嘩落下來。

家里還是那幾間房,已經破敗了。母親在小桃走后兩年就去世了。父親還活著,她們回家的時候他正站在院子里,好像等著她回來一樣。她以為父親已經不認識她了,但是,父親竟然很平靜地說:“小桃,你回來了。你媽已經走了。我也要走了。”小桃以為自己會流淚,但是她沒有,她只是過去扶著父親坐下,然后問:“哥哥呢?”

斷斷續續地,她知道哥哥犯強奸罪入了獄,出獄后去了深圳,再也沒有回來。

“他強奸了誰?”小桃問。

“大水的娘!”姐姐在一旁輕聲說。

小桃想起了大水娘那張雪白的臉,在角門洞里一閃而過。

她沒說什么,看看周圍,覺得院子里少了什么,看了很久才發現,那棵柿子樹沒有了。

父親說:“你走后,你媽知道你是爬樹走的,一賭氣就把樹刨了。”

晚上吃完飯,她把姐姐送到房間里休息,問爸爸姐姐是怎么瘋的。爸爸嘆口氣,說:“你姐夫在部隊上出事了,軍事演習的時候,死了。你姐去看的時候只看見你姐夫的半張臉,其余的部分都被炸飛了,回來后就瘋了,時好時壞的。”

剩下的幾天,她把家里清洗了一遍,她還到集上給父親買了送終的衣服,放在父親枕頭底下。小桃覺得沒有什么了,自己該走了。她身上一共有680塊錢,她拿出500塊錢給父親。爸爸看看錢,又看看小桃,自言自語地說:“還要走啊?”小桃不知道怎么說,自己注定是不能給老人養老送終了,她除了走再也沒有其他的出路了。

姐姐這幾天很安靜,沒有再出去,這時也過來,一個勁撫摸小桃的紅裙子。小桃想了想,把裙子脫下來送給了姐姐,給父親磕了一個頭,給姐姐也磕了一個頭。她知道,這一輩子,她再也見不到他們了。站起來的時候,她看見了父親的眼淚,老房檐的雨水一樣流下來,她一聲沒吭,又走了。

十七

她很容易就到了瀛州市,卻費了很多天的時間才找到大水的家。說是家,其實是一間遠離市區的石頭房子,像是被遺棄在那里一樣。小桃沒有直接走過去,而是留下來,住在一棵榆樹下。因為她已經確信大水就住在那里,與世隔絕,獨來獨往。

她終于到達了人生的終點站,看到了命運給她的最后一塊站牌。她再不必奔波和尋找,再沒有期待和絕望。她放棄了所有,放棄了一生,只為這一刻。沒有驚心動魄的事情發生,沒有刻骨銘心的歡愉,天空是一樣的遙不可及,眾人是一樣的深不可測,道路通向她再不能及的遠方,流水走向枯竭。她萬里迢迢而來,命里注定要來,她來了,就要與自己尋找的人見面了,她滿心不是快樂,不是幸福,而是空虛,徹頭徹尾的空虛;是絕望,再無所想的絕望。這絕望來得如此兇猛,讓她所有的跋涉突然失去意義,讓她感到有生以來徹骨的疲憊和厭倦。

一陣風吹來,帶來人間的味道,紅燒茄子的味道,新做的棉襖穿在身上的味道,陽光照過叢林的味道,相親相愛的人親吻的味道,再往前走她就與這些徹底訣別了。走還是不走,回頭是岸,回頭還能看見人間的煙火,能看見清澈見底的湖水和飛過天空的小鳥。36歲,她或許還能找到一個男人,生一個孩子,過上成千上萬人都能過的日子。她能嗎?她還能過這樣的日子嗎?她搖搖頭。榆樹落下片片殘破的葉子,有蟲子噬過的傷痕,這樹葉再也不能復活。她也一樣,她的命運是被蟲子噬過的命運,再也不能圓滿,她只能往前走,一直走,她已經從南方走到北方,又從北方走到南方,現在又從南方追回來了。她在追什么呀,追自己的命,追自己的劫數,追自己一生一世想要的那個人。

眼前就是自己要追的人。第一個吻了自己的人,那是怎樣的一個吻呢,還沒有碰到嘴唇,可是這個吻卻扎進她的靈魂里,生了根發了芽,長出了惡毒的果子。

是啊,如果不是這個沒有完成的吻,她現在該有一個家庭,有一個丈夫,可能當老師或者在哪個建筑工地當小工;佳佳呢,她該上大學了吧?她不會經歷許黑子和徽徽,不會面對這么多冰冷和死亡,而現在,她經歷了該經歷和不該經歷的一切,這一切把她推到了絕路,她再不能回頭了。

太陽落下去了,紅霞滿天,她想起許黑子出事那天自己的夢,也是這樣的紅,是滿山紅柿子汁流淌的紅,血一樣的紅。她一直想給大水嘗嘗家里的紅柿子,可是,她找到他了,紅柿子樹卻沒有了,被連根拔起了,現在,她再也沒有什么可以給他了。

她看見石頭房子里出來一個人,一個老頭,佝僂著身子,在外面轉了一陣,抬頭看了看天,好像還往她在的這個方向看了看,又顫顫巍巍地進屋了。小桃的心出奇地平靜。她知道,那就是大水,就是她生生死死要找的人,他身患令人厭惡的絕癥,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他正獨自忍受孤獨和絕望。現在,他也不能給她什么了。不光是現在,過去他也沒有給她什么,如果非要說有,那就是災難。

她來干什么?和他享受愛情?不,她或許就是想把災難還給他。

有一瞬間,她有些懷疑。那個人真的是大水嗎?是那個用細長的手指捧讀托爾斯泰的大水嗎?甚至,她是不是做了一個夢,夢里出現一個叫大水的人,人間根本就沒有大水,她在夢里還沒有醒來?可是,她很快就累了,她的思緒停留下來,不能繼續下去。那天晚上,小桃夢見一個小女孩,被一床紫紅碎花棉被圍著,只有一雙小手留在外面,抓著一個紅柿子。那女孩看見一個叫大水的男孩子以后就站了起來,一邊走一邊喊:給你我的紅柿子,給你我的紅柿子。

幾個巡警過來,把她喊醒了。問她在這里干什么。她坐起來,說:民警同志,你們離我遠一點,我是艾滋病患者,我就在對面的石頭房子里住,我出來散散心,一會兒就回去。

民警們半信半疑,但誰也不敢再走近她。現在,她決定走向石頭房子了,她決定和對面的男人共同走過余生。她一邊走一邊在心里喊:大水,我來了,大水,我是小桃,我來陪你了。

作者簡介:

王秀云,女,1966年6月生于河北省東光縣。當過教師,之后一直從事機關工作,在撰寫百萬余字各類公文的同時,始終堅持詩歌、散文等文學創作。1987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詩集《長庚》《溫柔的旗語》(與人合著)等。曾在本刊發表中篇小說《玻璃時代》和《界外情感》。中篇小說處女作《玻璃時代》獲新世紀第二屆北京文學獎新人新作獎。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滄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現為河北省泊頭市市長助理。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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