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筆者對王國維《人間詞話》第26則“三種之境界”的解讀與闡發首先從“境界”的詞源入手,分析《人間詞話》之前“境界”的含義,然后對“三種之境界”的雛形文本“三種之階級”到最后定型文本與康德的“純粹理性之綜合”的“三階級”進行對應分析,認為以“境界”說為審美核心范疇的《人間詞話》的審美范疇體系框架與康德美學范疇體系的框架有對應關系。
[關鍵詞]《人間詞話》三種之境界 三階級
“境界”一語在中國文、詩、詞、曲中常見。將“境界”作為文學最高審美標準則自《人間詞話》始:“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其《人間詞話》26則“三種之境界”近百年來常為人引用、解讀與闡發,“境界”的含義也就愈來愈深廣而不能確指,也更引發了包括筆者在內的眾多論者的解讀興趣。
“境界”,本義為疆界,如《后漢書·仲長統傳》“當更制其境界。使遠者不過二百里。”也有“境況”。“情景”之義,如陸游《懷昔》詩:“老來境界全非昨,臥看縈簾一縷香。”“事物所達到的程度或呈現的情況”義較常用。如《無量壽經》“比丘白佛。斯義弘深,非我境界。”后也常指佛教“境界”,《大乘唯識論序》“唯識論者。乃是諸佛甚深境界。”“唯識論言唯識者,明但有內心,無色香等外諸境界。”此“境界”亦為“事物所達到的程度或呈現的情況”義,不能表明佛教“境界”確鑿之義。“境界”作為藝術審美的一個標準。筆者見宋·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話卷2》最早:“橫浦張子韶《心傳錄》日:讀子美‘野色更無山隔斷。山光直與水相通’,已而嘆曰:子美此詩,非特為山光野色,凡悟一道理透徹處,往往境界皆如此也。”郭熙《林泉高致畫意》云:“更如前人言‘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哲人多談此言,吾人所師。余因暇日閱晉唐古今詩什,其中佳句有道盡人腹中之事,有裝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靜居燕坐,明窗凈幾,一炷爐香,萬慮消沉,則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畫之主意亦豈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應,方始縱橫中度,左右逢原。”此后元、明多以“境界”論文學。如明,陸時雍《詩鏡總論》。張正貝《賦得秋河曙耿耿》‘天路橫秋水。星橋轉夜流’。唐人無此境界。”清朝尤多。清·劉體仁《七頌堂詞繹》“詞中境界,有非詩之所能至者,體限之也。”劉熙粼《詩概》“五言如《三百篇》。七言如《騷》。《騷》雖出於《三百篇》,而境界一新,蓋醇實瑰奇,分數較有多寡也。”又“‘思無邪’,‘思’宇中境界無盡,惟所歸則一耳。嚴滄浪《詩話》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似有得於此意。”又“雅人有深致,風人、騷人亦各有深致。後人能有其致。則《風》、《雅》、《騷》不必在古矣。”《人間詞話》手稿第一則(定稿二四則)“《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在內容上似乎是此句的闡釋。又有發展。《人間詞話》二二(手稿五三):“梅圣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劉融齋謂:少游一生似專學此種。”即是明證。與王國維同時的梁啟超《飲冰室評詞》有:“康南海謂起二句。純是華嚴境界。”
以“境界”論藝術同“意境”一樣由來已久。但并未見明顯地將“境界”與“意境”等同的例證:《人間詞話》中也未見王國維謂“境界”即“意境”:另,筆者查各類佛教辭典只有“境界”條。而無“意境”條。那么“意境”是純中國傳統術語,非佛教術語:又及。德漢辭典中只有“境界”條,意義與漢語辭典大體相同,也無“意境”條。由此,“境界”與“意境”在中國文學批評中是從何時起被認為是同義呢?筆者妄猜。是因為“意”、“境”、“界”皆為佛教用語,“意”與“境”合。“境”與“界”組。便皆認為從佛教而來?“境”佛教中指“成為心意對象之世界”之義,如龔自珍《正<大般若經>》:“唐圭峰大師曰:“《般若》諸經。一氣數百非字,一氣數百不字。一氣數百無字。”“夫佛一袋時教,立此一門,顯此一境,標此一諦。”“界”,佛教語,猶范疇,特指空間。與“世”相對《楞嚴經》卷三:“汝識不遷,界從何立?”《楞嚴經》卷四:“世為遷流,界為方位。汝今當知,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上、下為界:過去、未來、現在為為世。”“意”亦為佛教語六根之一“意根”和六識之一“意識”的簡稱。如《俱舍論》卷四:“思量故名意。”
《人間詞話》之前的“境界”皆只言藝術所達到的程度或呈現的情況,本身并無藝術高下之義,在比較中才可見優劣,因此并非一個確定的標準,只是一個將各種“程度”或“情況”、“綜合”的概念,并暗含有達到某種“境界”需有—個漸進的過程之義。在《人間詞話》之前的譯、述、著中。“境界”一語已出現。最早見于1904年2月《教育世界》69號的《孔子之美育主義》中。“境界”語共十余處,如“無欲故無空乏,無希望,無恐怖:其視外物也,不以為與我有利害之關系,而但視為純粹之外物。此境界唯觀美時有之。”又如,“故美術者,科學與道德之生產地也:又謂審美之境界,乃不關利害之境界。故氣質之欲滅而道德之欲得由之以生。故審美之境界乃物質之境界與道德之境界之津梁也。于物質之境界中,人受制于天然之勢力,于審美之境界則遠離之。于道德之境界則統御之。(希氏《論人類美育之書簡)”,“于物質之境界及道德之境界中·人性之一部,必克制之,以擴充其他部。然人所以為人,在急此內界之爭斗而使卑劣之感躋于高尚之感覺。如汗德之嚴肅論中。氣質與義務對立,猶非道德上最高之理想也。(芬特爾朋《哲學史》》”此處之“境界”與《人間詞話》之“境界”有相近的含義,其專指“審美”、“觀美”而言,但還只是一個審美鑒賞術語。這兩段引文與康德哲學關系密切,席勒所謂“審美之境界乃物質之境界與道德之境界之津梁”正是對康德審美判斷力是連接必然的現象界和自由的物自體的中介和橋梁的哲學體系繼承。
同年《教育世界》76號起連載的《紅樓夢評論》則可確證為王國維所用最早之“境界”有兩處,其一:“今使人日日居憂患,言憂患,而無希解脫之勇氣,則天國與地獄。彼兩失之:其所領之境界,除陰云蔽天,沮洳彌望外,固無所獲焉。”其二:“如謂書中種種境界、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傳》l之作者必為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說也。”《老子之學說》中亦有“若人人達此境界,則天下大治。”《汗德之倫理說及宗教論》“如道德的原質盛行,則其境界漸近于天國。”現在我們通常認為王國維作為詞(文學)的最高美學原則的“境界”,最早在《人間詞話》(手稿第2則)出現: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罔不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歐陽永叔)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而“《人間詞話》寫作之起始。當以1906年12月發表于《教育世界》之文學小言》做起點。”《文學小言》為《人間詞話》更為直接的母本。
《文學小言》之五: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不可不歷三種之階級:“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同叔《蝶戀花》此第一階級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歐陽永叔《蝶戀花》此第二階級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階級也。未有未閱第一第二階級,而能遽躋第三階級者。文學亦然。此有文學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養也。
1906年為王國維第三次研究康德之時,《文學小言》應能直接受到康德的影響。先將這則與1904年5月《教育世界》74號的《汗德之知識論》的一段比較:
于是純理批評中。說純粹理性之綜合,自三階級而成。即(一)由空間及時問之形式,而結合感覺以成知覺。(二)由悟性之概念,而結合知覺以為自然界之經驗。(三)由理念之力。而結合經驗之判斷,以得形而上學之知識。此知力之三階級。皆綜合之特別形式,而下級之綜合形式為上級之綜合形式之內容。
“成就大事業、大學問”必經過“三種之階級”,“未有未閱第一第二階級,而能遽躋第三階級者”,“純粹理性之綜合”必“自三階級成”,“下級之綜合形式為上級之綜合形式之內容”,兩者相比較。其語義上的相似性是很明顯的。晏同叔《蝶戀花》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在“西風”的猛烈橫掃之下,“碧樹”皆“凋”,筆者認為隱喻“第二佛教”的“西洋之思想”、“西洋之學術”。這些都為“國家所采用”,為政治教育、技術發展之手段,是“形下之學”。不是解釋“人生宇宙之問題”的真正的哲學與學術。只有康德《倫理學》所言“當視人人為一目的,不可視為手段”的哲學、學術才是真正的“大事業、大學問”。要“成就大事業、大學問”的崇高目標,卻很孤獨,沒有同道,“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雖有落寞惆悵之感。但仍然要立下高遠的志向、理想,并努力尋覓那條通往“天涯”之路。歐陽永叔《蝶戀花》(實為柳永之《蝶戀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有了目標,需要深思苦慮,孜孜以求,雖歷盡百千失敗,亦不灰心喪氣。但是要真正成就“大事業、大學問”。卻絕非易事。辛幼安《青玉案》“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乃輾轉反側,不懈努力,苦苦追尋,但“大事業、大學問”卻仍然沒有成就,似有“頓悟”,“回頭”才“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才真正發現了欲成就“大事業、大學問”這個高遠的目標的正確方向所在之處。筆者私意此亦隱喻其時所謂“余疲于哲學有日”,又“填詞之成功”,而“近年嗜好之移于文學”,并“有志于戲曲”。“文學亦然。此有文學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養也。”或許可證明我的猜測,此處將“文學”與“大事業、大學問”并舉。說明此前之大事業、大學問的方向非文學,而是純粹之哲學與學術。此時《人間詞甲稿》已出版,自認為是天才之作。康德認為只有“天才”才能創作出真正的美術,而人格之修養,即道德之善亦康德倫理學所尤重者,并將美作為道德的象征。
《文學小言》“三種之階級”,“寫入《人間詞話》手稿,除將“階級”改成“境界”之外,又將推斷性的“不可不歷”改成概括性的“罔不經過”:而在他手定的《人間詞話:》64則里,復改為“必經過三種之境界”。亦即由純邏輯的蓋然性推理、演繹,改為依據本然之事實作出的必然性結論、規律。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可見,這種改動亦受到康德“悟性的范疇即思維”的影響。此外,還將第一、二、三“階級”改成第一、二、三“境”。并將“未有未閱第一第二階級。而能遽躋第三階級者”刪去,這說明,各“境”之間已無漸進關系,而是綜合為“境界”:將“文學亦然。此有文學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養也。”改寫成“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這說明,《人間詞話》中的三“境界”說從康德知識論的影響而轉向康德的審美判斷力的影響。三位大詞人的原詞皆為表現男女之情感。王國維的摘句又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愛情故事,第一境為相思明確與迫切,第二境為相思之痛苦與執著,第三境為相思之尋覓與快樂。這三境之間并無“未有未閱第一第二階級,而能遽躋第三階級者”的關系了,但真正的愛情一定經過如此的三境。愛情是一種可把握的通過感覺上的表象來表現的對象,是人所“獨能具有的美的理想”,而王國維將之移為“成就大事業、大學問”的“境界”,即從“美”的判定能力向“崇高”的判定能力的遷移,雖情緒激動,但已不具有游戲的性質,而只有精神上的崇敬。“所以崇高同媚人的魅力不能和合,而且心情不只是被吸引著,同時又不斷地反復地被拒絕著。對于崇高的愉快不只是含著積極的快樂,更多地是驚嘆或崇敬。這就可稱作消極的快樂。”
康德的美學范疇體系也是按照他的哲學體系建立起來的:“審美判斷力中包含著美和崇高這兩種相同而又相異的對立兩面,當自然(感性、知性)概念的領域通過美(想像力和知性的協調)向崇高過渡時。由于崇高是想像力借助理性活動的結果,直接與理性的觀念有關。所以也就能夠向自由的概念領域過渡。”從“自然”到“自由”亦須經過“三階級”,《人間詞話》手稿本的三“境界”便與康德美學范疇體系的框架有了對應關系。以“境界”說為審美核心范疇的《人間詞話》的審美范疇體系框架與康德美學范疇體系的框架有對應關系:以美引真臻于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