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韻公簡介:1956年生于重慶,幼承家學,1978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讀碩士時,沿著范長江西北采訪的路線,重新采訪,出版《西北采訪萬里行》,據此而成的《范長江與紅軍長征》等論文,引起較大反響。讀博士師從方漢奇先生,專事新聞史研究。期間當選中國人民大學研究生會主席,并以全國學聯研究生部副部長身份,出訪日本。1988年進入國務院工作,歷任主任科員、副處長、處長、副司長。1997年10月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副所長,黨委副書記,1998年9月起任所長。《新聞與傳播研究》主編,中國新聞年鑒社社長,社科院研究生院新聞系主任,博士生導師,研究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新聞傳播學學科評議組召集人,中國新聞史學會副會長,國家社會科學規劃辦新聞學科組評審委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大公報〉與紅軍長征落腳點之研究》獲中國新聞獎新聞論文一等獎。專著有《孫權傳》、《中國明代新聞傳播史》、《昨天與今天——歷史學新聞學論文集》、《尹韻公縱論三國》等。
到目前,尹韻公先生的經歷主要分為三個階段:10年人大求學、9年國務院官員、10年新聞所所長。雖然角色不斷變化,但對于歷史的興趣、感悟、修研卻貫穿始終。他由對歷史的天然興味而起,循著新聞打開的大門,在這塊新聞與歷史交疊的領域中,不斷修研,以致為之所化,在新聞的使命感中,將治學、為人、做事都統一在了一種歷史的冷靜與激情的辯證之中。
一個春日的早晨,穿過人民日報社旁邊的一條小街道,在靜厝于一隅的社科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的老式大樓內,記者有幸訪得尹韻公先生。
新聞,以歷史為開頭
辦公室在二樓的最東頭,滿滿的幾大架書占去了很多地方,桌子、茶幾都有幾分老舊,墻上一條幅,為“啟體”書法,剛正、挺拔中見大氣,襯以整個樓道的靜謐,似乎能觸摸到歷史的感覺。
相對而坐,很平靜地從史學、史學功底開始談起。雖然從上大學到博士畢業,尹韻公一直是新聞專業,但大學之前,導引他進入學術天地的,卻是歷史。
“我的父親以前是大學老師,曾被劃為胡風分子,我從小受家學影響很大。高中畢業后,有一段時間在家里待業,后來去當了兩年的地質隊員。”
從1974年開始,他開始系統地閱讀二十四史。而在此前一年,他已經讀完了全五本的《三國志》。說著,他隨手從書架上取下了那一套書,翻開來,已經很舊了。頗有紀念意義的是,書中還夾藏著當年的購書發票:1973年8月26日,5.3元,新華書店。
那時,他不光讀史,還動手做卡片,自己繪圖,興味高漲。一次,在讀《郭沫若文集》時,中間有云:“赤壁之戰”可能有假。這一下子勾起了尹韻公的興趣,他迅即動手,查閱資料,寫出了一篇論文——《赤壁之戰辨》,而且將其寄了出去,但很快便被退回了。
回頭去看,這一段經歷,沒有收獲到期待的成功,但就像隨意遺落了一顆小種子,在若干年后終于枝繁葉茂。
1978年,高考填報志愿時,尹韻公同時選擇了新聞和歷史專業。他認為,做記者有很多好處,能夠到處跑,能夠發表自己的聲音。結果,他以四川省第三名的成績,再加上作文分高,考入了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
進入新聞的大門后,歷史的興趣并沒有被沖淡。
“大學四年,專業之外,我讀的全是歷史、哲學的書。”
赤壁也還時時縈繞在他的心頭。他把自1900年以來三國史的各種論文,認真讀了一遍,作了30多萬字的筆記。在此基礎上,他著手重寫《赤壁之戰》。那時,他已經能明顯感受到自己的提高。寫成后,他將論文寄給了著名歷史學家、山東大學的王仲犖教授。
很快,王先生回信:“二十多年來,未見此文,為之拍案不置。不但分析入理,而且文筆精練有力,是好文章!……”
在王先生的大力舉薦下,1981年3月31日,《光明日報》以半個多版刊出此文,當即轟動史學界,引發了一場全國范圍的熱烈討論,《新華文摘》、《史學情報》等十余家報刊予以轉載或介紹,二十多種學術期刊發表商榷文章。
當年的那顆種子長出了第一片葉子。
1985年,正在讀碩士的尹韻公,開始了一次特殊的行程。他沿著1935年范長江撰寫《中國的西北角》時走過的路線,重新考察采訪。一路采訪一路思考。收集了大量資料,有了很多新的發現。在哈達鋪,他發現新聞界長期秉持的,范長江的這次采訪是為紅軍北上抗日做準備的說法,其實是站不住腳的。隨后,他發表的論文在新聞史學界引起轟動。有意思的是,范長江的兒子范東升當時就跟他住同一屋。
這次采訪,也使他以后和范長江研究結下了不解之緣。
新聞與歷史的經織緯結
尹韻公的才華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并留下了一段佳話。
在尹韻公碩士即將畢業之前,方漢奇先生前后三次來到他的宿舍,鼓勵他繼續深造,報考自己的博士生。當時尹韻公住五樓,而方先生早已年過半百。惜才之情,可見一斑。對于這段往事,方漢奇先生曾說:“當時愿意念新聞學博士的人,有這方面追求的人,還不多。我覺得他腦子比較活躍,思想敏銳,能發現問題,具備做學問的這一條件,所以我就三番五次動員他繼續讀下去。果然他后來很有創見。”
師從方先生,使尹韻公的學術研究正式進入到新聞史的領域中。當初,對于新聞和歷史的偏愛,現在則可以共同實現了。
“三年博士生活,收獲最大的是畢業論文。”尹韻公這樣總結。此間,他還成為中國人民大學第一個由民主選舉產生的研究生會主席。他還以全國學聯研究生部副部長身份,出訪日本。仕途的大門,在他面前悄悄地打開了。
1988年,步出校園的他,隨即一腳邁進中南海,進入國務院工作,走進了中國的政治心臟。
中南海,九年歲月,學術之外,尹韻公獲得了更多的歷練。新聞與歷史的糾葛統一,在一個更高層面上展開。他在這里起草各種各樣的材料,研究一個又一個項目,在一個龐大復雜的組織體系中,以自己的方式推動著整體,也接受著組織對于個體的組織化。
尹韻公說,“我在中南海,名利意識淡泊了,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利看得太重。在中南海里,有很多默默無聞的人。”
做學問要坐冷板凳,鉆故紙堆,做官員,要處理各種現實的問題,向前走。新聞的客觀記錄,歷史的公正評價,為官的現世治用,在尹韻公這里統一在了一起。
他在出色地完成工作中許多大型報告的調研、起草的同時,還在不斷地推進著自己的史學研究。他將《三國志》中許多值得品味的小典故、小故事寫出來,微言大義,在《光明日報》接連刊發,收到了意想不到的贊譽。
1997年,尹韻公走出中南海,來到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先任副所長,一年后任所長。他又回到了屬于新聞的專有圈子里。
新聞所不大,其辦公條件也簡陋得多,但在這里,尹韻公有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展開他的研究。除了新聞史,三國研究,他將研究的視野拓展到了更廣闊的領域。他對于新聞理論、對黨報的性質和功能、對于輿論監督以及新聞自由等問題都發表了不少有創見的論文。
他所主編的《新聞與傳播研究》,關注重大理論問題,注重學術質量,成為新聞傳播領域的權威期刊。
他被邀請去各地講學,成為國內新聞傳播領域最重要、最活躍的學者之一。
歷史與新聞的靜思激辯
與尹韻公對座而談,聽他條分縷析各種疑點、難點,你會驚嘆他的冷靜,冷靜思索和冷靜分析的能力。你也能明顯地感受到他的激情,他對于學術探索的激情和對于歷史的獨有激情。他可以和你平和地談論各種問題,而一旦進入他所鐘情的領域,他會變得很投入,神采飛揚地與你辨析歷史中的功過對錯,也許他是進入到了一種學術發現的快樂中了吧。就像當年站在希臘街頭的蘇格拉底,一個人站在那里靜靜地想、思考,碰到有人來,就開始辯論。
他說,“哈達鋪是我的學術福地”,言語之間,傳遞出一種強烈的感染力。
在哈達鋪,他研究范長江當年的日程和路線,發現了當中的問題。在哈達鋪,紅軍作出了到陜北去的決定,是尹韻公從《聶榮臻回憶錄》和《李富春傳》中旁征博引,考證出當時給紅軍提供陜北有紅軍的重要信息的,是一張用來給林彪和聶榮臻包鍋盔饃的《山西日報》。
他有很多精彩的語言,表達出一種激情和張力。有人專門將其收集,分門別類加以整理。
他寫過一篇論證到底誰是抓捕四人幫的決策者的文章,為了搞清期間復雜的關系,他像做運算一樣,列出華國鋒、葉劍英、李先念等人每天的活動時間表,一步一步地進行推理論證。
他寫《“喉舌”追考——從〈文心雕龍〉談起》,追根溯源,將“喉舌”的出現,一直追溯到先秦,該文后來被《新華文摘》轉載,方漢奇老師說“這是新聞史的論文第一次被《新華文摘》轉載”。
他說,“最重要的就是嚴謹。不論是治學還是為人,講話一定要有根據,沒有根據的話絕對不說。”
在尹韻公身上,你還能感受到一種特別的篤定。
比如,對于三國的研究,他一直未曾放下。如今,尹韻公已被學術界認為是大陸三國研究排在前四名的專家之一。他考證,關羽其實武功平平且好色,推翻了長久以來的“關公”形象,引起各方關注。
對于范長江的研究,前后跨度十幾年,發表了多篇有價值、有影響的論文。
他的篤定,是一種歷史的信守和堅定嗎?是一種歷史感的浸染嗎?
他說,“我的原則是,要寫就寫有價值的東西,寫有意義的東西。”雖然研究的領域廣泛,但他的論文都保持著非常高的水準。
他寫那些兩千字左右的史學短文,不說主題選擇,光是謀篇布局,煮字烹文,每每就要費神十天半月,甚至更長。
2003年,非典結束,新聞界對于媒體在這場災難中的表現進行了眾多的反思,在這些反思之后,尹韻公經過深思熟慮,更深一步地指出,大家所認為的媒體的報道受控制的說法實際上是一個簡單的、表面的看法,衛生部門遲遲無法確定病毒的類型是更深層次的原因。文章思想深刻,在眾多關于非典傳播中的反思文章中獨樹一幟,非大家不能成也。
“根本固者,華石并茂;源流深者,光瀾必章。”
新聞,在歷史的審視下
尹韻公曾作過一篇《新聞是歷史的草稿》,他寫道,“新聞是歷史的草稿,歷史則是經過提煉的新聞。……新聞乃崇高壯麗之事業。創建歷史與撰寫歷史,等量齊觀。故此忠實記錄事件,真切描寫人物,給后人留下一部可靠信史,實是媒體的榮譽和使命。”
這可以看做是他對于自己體悟的總結吧。
“我在中南海工作了9年,最大的收獲就是大局意識、國家意識。無論考慮什么問題,都得從大局出發,從國家出發,以此作為我們制定一切政策的出發點。我當然也情不自禁地把這種意識帶到科研工作中來。搞科研時,我們一定要從有利于國家的穩定和發展出發,一定從國家的大局出發,從國家的大局考慮問題。”
尹韻公說,“新聞業要為中華民族謀福祉,要在國家實力和民族前途這樣一種大背景下來發展自己。”
他認為,當前新聞業的發展,要堅持“三個一定”:一定要從國情出發,一定要跟政治體制改革相配合,一定要有利于全社會的穩定發展。
這些,都構成了尹韻公學術研究和思考問題的指導思想,這是他對于歷史和新聞的辯證總結嗎?
我們可以從多個層面、多個角度去理解尹韻公先生,但對于其豐富深邃的思想,還必須慢慢地予以接近、理解,慢慢地咀嚼、吸收。
(作者來向武系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生;趙戰花系西安外國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