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同到過北京不知道王府井,去過上海不曉得南京路一樣,來過成都沒逛過春熙路,倆字——白來。因為錦繡繁華的春熙路,不僅已成為時尚成都的公告牌,展示著成都典雅雍容的氣質,而且它就坐落在城市的中心。名氣大如此,方便大如此,你來而不往,豈不惜哉?
21世紀之前,我家就緊鄰春熙路,暑往寒來,感知著這條路的興衰更替,從故紙堆里,也依稀知曉這條路的曾經往昔。
春熙路的前身是一條南北走向的狹窄土道,南接的東大街是商旅行人下川東的必經之路,而北面的商業場又是商賈大亨們出沒云集之所。因而小道上黃包車來,滑竿轎往,川流不息。1924年,號稱“森威將軍”,時任四川軍務督理的楊森首倡“闊路”,從現今的眼光看,這是件造福千秋的形象工程,可這位老兄少不得割草打兔子,伺機派捐派款,中飽私囊,并下令從東大街交口至商業場,沿線商店、民宅一律限期拆除。終是兇攆強拆,惹得怨聲載道,1925年通路時,有人“贈聯”楊森:“民房都拆盡,問督辦何時才滾?馬路已告竣,請將軍早日開車。”(成都話“車”為“轉身走”的意思。)
這條開初由“森威將軍”的頭銜命名的“森威路”,頃刻引來了四海商賈,聚起了130余家商戶,蘇貨、廣貨、京貨、洋貨百物薈萃,一躍成為成都的商業中心。后因這條道上商鋪、戲院、茶社、煙館云集了三教九流,百姓熙來攘往,故取老子《道德經》中“眾人熙熙,若享太牢,若春登臺”之意,改名為春熙路。
20世紀60年代初,我就讀于商業場小學,隔三差五就要去春熙路上的“胡開文”購買筆墨,去“大華”、“青年宮”觀看電影,到“耀華”饕饕西餐,逛“協盛隆”咪西糖果。計劃經濟時期,商場內陳設簡陋,貨架上物品單調,鋪面間參差陳舊;街面上亦無繁華可言,平日路靜人稀,雨天兩腳泥濘。盡管如此,剛從自然災害中復蘇過來的天府成都,還是漸次呈現出一派物產豐茂、欣欣向榮的景象。星期天、節假日,春熙路必定為成都的人丁稠密處,“第一百貨”、“兒童商店”、“春南商場”、“美琪美發廳”等場所更是摩肩接踵。當年的景象,依然歷歷在目;當年的愜意,如今尚能反芻。
二
“文革”興起后,春熙路成了造反人士宣泄革命豪情的處所,“春熙路”的招牌,也被充滿戰斗精神的“反帝路”所取代。本不寬綽的街道旁又支起了“大字報”欄,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吸引著無數讀者;激昂的“大辯論”,使成堆的人群無比亢奮。那時節的“反帝路”,高音喇叭里狂呼著“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口號,示威游行隊列中迸發出“還我戰友還我血”的吼叫,造反派們你方唱罷我登臺,真是攪得周天寒徹。
一日幫閑,我替駐扎在四川省科委(當時作為串聯紅衛兵接待站)的外地紅衛兵散發傳單——如同盧嘉川、林道靜般從書包中暗自取出一疊紙片,向圍在春熙路上成都市工會空地前的一大堆人頭上奮力一拋——傳單散落處,人們并未哄搶,只漫不經心地拾起,還有人厭煩地瞪我幾眼。我滿腔的革命熱情頓遭冷落,但好奇心卻促使我駐足,上前去看個究竟。
人堆中,有一位書生模樣的青年光了腳,提著一雙新布鞋,操著外省口音,正在向一伙佩戴“糾察”袖章的紅衛兵們解釋著什么,他的兩位伙伴也在附和著幫腔。而周圍的人,只伸了脖子,看著那褪了神光的書生,看著他那雙白皙的腳。
紅衛兵小將們個個橫眉怒目,義憤填膺:
“這個不叫現行啥子才叫現行?你必須老老實實向廣大人民群眾低頭認罪!認罪!”女“糾察”正色道。
“你是什么成分?干啥子的?”一群人喝問。
“光腳書生”連忙回答。同伙慌忙證實。
書生十分沉痛:“我罪該萬死,我實在沒有想到。鞋子本來還是在北京串聯時買的。太粗心大意了……”
“什么粗心大意?這是立場問題,世界觀問題……”眼鏡“糾察”一針見血地切入要害。
“你想一下,你把我國偉大的首都踩在腳下還不算,還在地上留下‘北京’兩個字,讓千人踩,萬人踩。這是啥子性質的問題?這難道還不發人深省嗎?”
語言簡短而深刻。“光腳書生”感到事態嚴重,但仍辯解說自己只是誤穿此鞋,并非始作俑者。然而哪容他開脫,人群中早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口號聲:
那三位臉色蒼白、驚惶失措,賠罪告饒并向圍觀者求救。旁人概不出聲,小將們卻不依不饒,從“光腳書生”的祖上三代查到他所在的造反組織,從對“文化大革命”態度問到對“犯罪現行”的認識,幸而未能找出破綻。加上“光腳書生”悔過自新態度誠懇,經驗證抽查,他還能點頁背誦毛主席語錄,圍觀者和紅衛兵臉上終于陰轉晴。
最后的處罰是:收繳“光腳書生”的《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像章;收繳那雙惹禍的、鞋底上印有“北京”字樣的布鞋: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請罪。
“光腳書生”什么都依從,只懇請不上繳布鞋,說是要留做永久的教訓。
人群還未散,我猛地想起一件事,哪還顧得上“傳播革命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誓死保衛偉大的北京!”
緊接著就是嘹亮的語錄歌:
“人民靠我們去組織,中國的反動分子,靠我們組織起人民去把他打倒……”思想”,一趟跑回家中,忙不迭地從床下翻出所有的膠鞋、布鞋、毛皮鞋一一查驗。阿彌陀佛,都是成都皮鞋廠生產的。“成都”,哼,但踩無妨,但踩無妨……
心方放下,猛又懸起,直到家人中午回來,將每個人腳上的鞋子一一查驗之后,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春熙路最后一次充分展示其政治屬性是在1976年的元月中旬,街道還是那樣擠滿人眾,街面又是那樣鋪天蓋地貼滿字跡。不同的是天宇低垂,國旗半降,哀樂悲切,青紗幔帳。擁擠在路上的人們無不心存凝重,神情肅然。
我當時還是個知青,從公社的大喇叭中得知周總理去世噩耗,心中充滿難以排解的迷茫。我立即拔腿返回了成都,融入春熙路哭天搶地的哀悼人群中。周總理的去世,對當時的百姓而言,簡直就是晴空霹靂,“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你看那淚眼迷蒙躑躅于街頭的老者,你看那泣不成聲佇立在悼念詩詞欄前的青年……那絕對是一場痛定思痛的傾訴,是一次撕心裂肺的呼喚。無數在那場運動中扮演著不同角色的人,因共同的哀思而展露出本真的人性。
三
“文革”中到春熙路逛商場,可不是一件愜意的事。小孩逛商場,本意是想吃糖,可諾大一條春熙路,售糖果處只有“德仁堂”旁邊,早在光緒年間就以制作薩其馬聞名的“協盛隆”和春熙中段與耀華接口處的副食品商店兩家。盡管是在市內也排得上號的糖果店,也只有九毛一斤的“高粱飴”、一塊錢一斤的“牛扎”,高級一點的不過是一塊四一斤的奶油球糖,再就是一些低檔餅干、麻餅、提糖餅。可是小子你還別嘴饞,架不住你沒帶糧票、號數票,縱有幾個閑錢,也只得望糖興嘆。
如今富麗堂皇的“太平洋百貨”處,20世紀40年代曾為成都一流的“書場”,相書大師曾炳昆,清音名角李月秋,竹琴圣手賈樹三等都曾在此輪番登臺。“成都第一百貨”解放前還是一處藏污納垢的所在,20世紀50年代以后才逐漸成為名貫西南的主打購物場所。“春南商場”在20世紀60年代還只是一間上鋪板、泥土地的國營商店。百貨商場無論規模大小、人氣盛衰,店內布局、所售物品,幾乎大同小異。一趟木柜臺上擺放著一卷卷花色單調的布匹,百貨攤架上無非是銻鍋、臉盆、水瓶膽、肥皂、馬燈、洋瓷碗類生活必備用品,而且式樣老套,品種單一。
對當時的商場,我現在多少還有點印象。我未曾聞見相聲中“為人民服務,你買點啥?”“要斗私批修,我來尺布”之類的“語錄生意”,也未曾聞見成都人詆毀外地人“買個鏡子、罩鉤子”等荒唐答對,只記得那些商場的營業員們,一般是身著圍腰、袖套,堅守在三尺臺前,漫不經心地為顧客選貨、丈量、開票、收錢。只是掌握著相對緊俏的商品,他們自然是氣要粗些,腰要挺些。
那時營業員收錢。不過是往“收銀臺”轉轉手。每個售貨柜臺上方都連著一根通往收費臺的鐵絲,整個商店的上方猶如一張蜘蛛網,鐵絲上掛著的大鐵夾就像“黑蜘蛛”。收費臺猶如蛛網心。營業員為顧客取了貨物,開好票據,接過錢票,抬手夾在頭頂的鐵夾上,然后用力將鐵夾“吱”的一聲滑向收費臺。收費員取下錢票,開票,蓋章,補錢票,再把錢票“吱”回來。一進商店首先聽到“吱吱”聲。姚明們若趕上那年月進商場,一不小心可能會打破頭皮。
若是遇上出售諸如“燈芯絨”、“芙蓉肥皂”類的奇缺貨,我就有苦頭吃了。老母親扔下一句“你先在這站著隊”就到別處逛去了,我只得老老實實站那兒看“鐵蜘蛛”滿頭“吱吱”。那時也真可氣,一大片柜臺,就一兩個收費員結算來自四面八方的買單。因此,只要有幾個人排隊,就夠得等,因為營業員非得等上一位錢票補齊了,才會售給下一位。那個慢慢吞吞的勁兒,真磨人性子。好容易排到頭了,左顧右盼,興許老母親還不在跟前,于是扯開嗓子叫,轉著眼珠尋。哎喲,受的這份罪!打此往后,本人便對逛商場乃至逛春熙路都心存余悸。
四
星移斗轉,如今春熙路上閃爍的赤橙黃綠昭示著豐碩興旺的年景,商場內滿目琳瑯也升騰出大都市的錦繡繁榮。商家們個個比品牌、比質量、比價格、比態度,老百姓那才叫天天過年、心花怒放。悄然中。春熙路何時林立了許多大廈,何時更張了昔日的門庭,都已記不真切了,只感覺它近20年間不斷在變,朝著繁榮,朝著興盛。2002年2月,全新的春熙路開市時,10萬游人蜂擁而至的景象,我卻記住了。自此之后,春熙路步入了80年中最鼎盛的時期。德仁堂、亨得利、工美商場等百年老店與太平洋百貨、王府井、伊藤洋華堂等新貴攜手登臺,使春熙路商業氣象再添繁榮;花崗地面、仿古地磚、露天水池及寬闊的中山廣場與鐘水餃、賴湯圓、夫妻肺片、韓包子、龍抄手等美味小吃同臺亮相,直接提升了此地的文化、休閑品位:今昔春熙路的照片、浮雕,從街心地角飄然而至的優美旋律,三座影城以及西南書城,更使逛街者沉醉其中,樂不思返。高峰期,這里每天的人流量竟達50多萬人次。夜幕降臨。華燈閃爍,霓虹搖曳,流光溢彩,美不勝收。“眾人熙熙,若享太牢,若春登臺”的寫意,此時方為登峰造極。
(責編 朱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