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班牙導演亞利桑德羅·阿曼巴執導的電影《深海長眠》通過主人公雷蒙·桑佩德羅因癱瘓在床三十年而爭取安樂死的故事,嚴肅探討了關于生命和死亡這樣一個沉重而具有哲理性的命題,影片弘揚了一種積極的“向死而生”的精神,給人以極大的心靈震撼和哲理沉思。
[關鍵詞]生命 死亡 人
法國作家加繆在其經典著作《西西弗的神話》中開篇就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的確,“生與死”的問題自人類產生以來就一直作為一個本體性的嚴肅命題被描述和探討。西班牙電影《深海長眠》在2005年推出后獲得了巨大成功,先后獲得了十多項大獎,在今天這樣一個大眾化、娛樂化的消費主義時代,這部電影卻再一次把我們的目光引向這個莊嚴的話題。影片通過主人公雷蒙·桑佩德羅因癱瘓在床三十年而爭取安樂死的故事,隱喻地向我們揭示了一種重生式的死亡,表達了一種積極的“向死而生”的人性訴求和精神,給人以極大的心靈震撼和哲理思考。
通常我們所說的死亡是指不是出于個體的自主選擇而是個體本身在無力避免的境況下如意外的災難或自然衰老所導致的死亡。而雷蒙的死則展示了是意外發生時的精神狀態,在更大意義上是一種個體的自我選擇。對我們絕大多數人而言,生是容易的而死是困難的,我們堅信“好死不如賴活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永遠也取消不了“存在先于本質”的束縛,任時間無情地腐蝕我們生存的信仰。可是面對這部電影我們不禁要問,是什么力量讓主人公雷蒙如此奮不顧身地投向死神的懷抱?黑格爾認為:“精神生活不是害怕死亡而幸免于蹂躪的生活,而是敢于承擔死亡并在死亡中得以自存的生活”對于癱瘓了三十年的雷蒙本人來講,他就是在以這種常人所不能接受的方式承擔起了自己的生命。這種物理生命已經接近滅亡而看起來又永不滅亡的生存困境不禁讓人想起艾略特《荒原》中西比爾的“我要死”的奢求。生命輕得沒有力度又同時重得承擔不起,雷蒙就在這日復一日的存在中進行著生與死的斗爭。他一定無數次地試圖降服于周遭的現實,試圖規勸自己忘卻曾經,試圖重新開始生活,然而終究失敗了。就像史鐵生所說的“人是一點一點死去的,先是在這兒,再是那兒,一步一步終于完成”。就在我們斬釘截鐵地說“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嗎”的同時,我們似乎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根本不存在衡量他人幸福或痛苦的可能性。
雷蒙是屬于大海屬于自由的,躺在病床上的他不停的回憶以確認自己的存在,只有當他全神貫注地進入幻想中時,他才是健全的快樂的,同時也是絕望的痛苦的。波伏娃說:“根據自由而不是根據幸福,對個人的命運予以界定”。此時,所有人都在從各個角度規勸雷蒙放棄安樂死,家人朋友照顧得越是體貼周到越喚醒他的自卑,他像個多余人似的成為他們生活的負擔,他的存在即刻滿足了別人內心的道德感和責任感,然而對于雷蒙本人而言生存的意義何在?他渴望像鳥兒一樣飛翔,像魚兒一樣暢游,他在妄想中尋找到一種存在,可這種存在畢竟短暫,也不是一種真實。當雷蒙無法選擇以何種方式生的時候,至少還可以選擇一種死,仿佛死亡是他最后能做的選擇,他依靠這次選擇尋覓一種生之尊嚴。在和朱麗婭的交談中他觸及到一個核心詞——Dignity,對他而言這也是最后的渴望與追求,是生命價值的最終體現。也許這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而我特意拿雷蒙來分析死亡不僅在于他的境況特別,更在于他是個賦有浪漫氣質和生命追求的個體。
“西西弗”存在的意義恰恰在于他日復一日地重復無望的工作,我們用這個故事來化解我們對于枯燥乏味生活的消極態度,然而我們又不得不說,這個故事對于那些渴望在精神世界有所超越而又被現實生活遺棄了的人來說卻起了相反的作用,因為對這些人來說“存在”和“生活”并不相同,西西弗僅僅在消耗生命構成一種無價值的存在。“在大自然嚴酷地奪走你的生命之前,選擇適時而純潔的死亡——亦即莊嚴的自殺,這種適時死亡具有崇高的意義,因為死亡是不可回避的必然:生命的完整由于生存的摧毀而破碎,自殺則趕在生命徹底的枯老衰敗之前,借助融入宇宙而永葆其純凈和新鮮。純凈和新鮮是藝術的最高法則,也是精神的本質性構成”。像海子的詩,像凡高的畫,他們沒有辦法用自己的平庸換得生存空間的寬敞。也從不以生命的長度衡量自我價值的實現,他們終結的方式要么神圣的自殺,要么淪為白癡。我還不能粗略地判斷雷蒙是個詩人或是什么藝術家之類的,但至少我看到的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男人,有著自己的生存原則又執著的堅定著。我無法不為他的決定動容,無法如平常一樣趾氣高昂地指責逃避的畏縮,他是如此沉默地說服了自己和別人接受這個選擇。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愿意稱他為英雄——一個不再要求偉大的生,只專注于偉大的死的英雄。
三十年來的堅持在羅薩和朱麗婭的到來得到了實現,這兩個女人的出現在雷蒙生命的最后旅途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她們曾試圖用愛感化他,前者最后成了他的信徒并協助他走向身體的滅亡,后者卻彌補了他精神上對于愛情的渴望從而抵達了幸福的邊界。羅薩和朱麗婭給雷蒙的愛似乎更成為他死亡的理由,他不能接受的殘缺必須消亡以成全某種完整。憑借著最后的心滿意足,他瘋狂又平靜地回歸到了過去,而這過去仿佛就是他的現在,他交替在過去與現實中確定了自己的未來。未來是什么?只有死亡般的重生讓他向往。尼采說,有的人死后方生。最終,雷蒙伴隨著輕快的音樂去赴一場死亡的約會,影片在一種靜肅的莊嚴與神圣中達到了高潮。外甥扎維跟著汽車奔跑的場面把對生命的挽留演繹到了極致,雷蒙眼中的淚水也不再有絕望和痛苦的色澤,更多的是多年來夙愿實現后的激動,滿足,感恩,亦或夾雜著重生的喜悅。是的,就在這片刻的寧靜中他感受到了生存的尊嚴與人格的力量,在這短暫的征途中他看見了生命的權利與義務,仿佛在別人看來是失敗中的失敗卻給了他莫大的成功,也是最后的成功。天空和海洋的遼闊壯麗承載著他的生命,此時的飛翔和暢游作為自由的兩個意象得以實現,影片從視覺角度上突顯了身體的渺小,抬高了精神的高度,使自由的空間得以膨脹。我相信導演是有意選擇了一首輕快的音樂做搭配并以雷蒙年輕時的照片作為海報宣傳,這也顯示了導演對這個故事本身持有的態度和立場,深化了“向死而生”的主題。“死亡是生命的終點,是此在的一種最極端的存在方式,死亡要求此在放棄生命本身”。雷蒙就這樣放棄了自己的生命,走向自己尋覓的居所,然而他的離開對于家人,對于世人,對于羅薩和朱麗婭來說無疑是一場生之洗禮,我們就在這場洗禮中檢閱了自己的生命,尋找著各自存在的價值與意義。這才是影片真正要告訴我們的東西。
死亡永遠是一個沉重又難以觸碰的話題,就在我企圖用此文為一部分人為一種生存方式做辯護時,卻發現一不小心就走進了某個極端無法繞出,總期待一份平和,能像健康平安一樣讓人倍感踏實,然而現實往往催逼我們尋找一層外殼掩飾乃至磨滅我們的堅持,我們就在這樣的破損中漸漸走向虛無。我還不愿承認有真正意義上的絕望,仿佛生命本身依舊有所期待,就如雷蒙最后也是懷著重生的希望承擔了他的死亡。存在主義的大師們把生存講述得再無奈也意不在消解我們的生命,而是在消解中努力建構一種值得我們為主付出的生存空間,這空間理應包涵我們對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欲望,有時后者甚至超過了前者。需要強調指出的是,電影和本文意不在推崇死亡,或者說自殺,生命的可戀不僅僅在于個體價值的實現,個體價值的實現也不僅僅局限于個體本身的價值趨向。這其中沖動式的自殺尤其顯得卑微又可笑,也永遠不要試圖拿現時的死博取現時的生,在這生生死死的轉化中我們的肉身將歷經劫難,我們多數人尚不是承載巨大使命的詩人或藝術家,也不是背負無法擺脫的苦難的救世主,能在有生之年尋找到生存的奧秘和靈魂的住所就已經是萬幸。
想象著海子躺在鐵軌上的情景,我記起他的一句詩:“我把天空還給天空。死亡是一種幸福”。仿佛在雷蒙身上我也看到了這樣一份常人難以企及的幸福。如果有一天我們在時間與命運的操縱中迎來了這一刻,我們能不能如此勇敢地微笑著承擔以觸及到一份深邃而又博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