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定律 醉 琴
紐約是一鍋香氣撲鼻的湯,可惜住了七年,從沒有真正去揭開它的蓋子。
據說這鍋湯每天都有新料,無數音樂會、戲劇、畫展轟轟烈烈地加入。可是我,多年來,釘在我的公寓里,哪都不去,頭都不抬。偶爾良心發現,也會去聽點、看點、干點什么,可這偶爾是多么偶爾啊,完全可以四舍五入忽略不計。
我來不及開發這座城市,忙著吃甜食和減肥,買衣服然后處理買來不穿的衣服,跟男朋友分手然后和好……有段時間,我發現了一條醉琴定律我永遠只能完成我原計劃的二分之一。比如,我決定這個星期寫完一篇論文,結果只寫了半篇。我決定這個暑假讀完10本書,結果只讀完5本。我決定30歲時掙到買房的首期,結果只掙到一半。
后來,我不斷調整這條定律,把二分之一降為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一個星期,一個暑假可以這樣度過,一生只是同一個原理。這個發現讓我黯然神傷。今天我之所以還能理直氣壯地活著,不是因為我在甜食和減肥之間循環奔跑,而是因為相信自己將要如何如何,但是根據這條定律,我已經知道我這輩子不能如何如何。
我特別敬佩從一開始就把人生目標設定為職員、會計、公務員、律師、中學老師的人。他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能干什么,所以死到臨頭,不會發現自己的一生是來不及的一生。而我認識到這一點,兜了多么大一個圈子。我還以為我可以成為話劇導演呢,或者作家、革命家,最不濟也是大腦研究領域里的一個科學家呢。
這些過著來得及的一生的人,怎么能從小就具有那樣的遠見卓識?當年我的一個朋友決定考法律系的研究生時,我是多么同情他啊。一個有志青年,怎么能成天給那些大公司起草合同?現在,他果然成天給那些大公司起草合同,但是他多么快樂,人生盡收眼底。而我,還在從云梯上灰頭土臉地一節一節往下爬。
現在看來,遠大理想這事兒實在不靠譜。它敗壞你老老實實生活的興趣,更重要的是,它讓你的一生變得像一場兵荒馬亂的撤退,一切都那么,來不及。
不久我就徹底離開紐約了。有一個片刻,我產生了給自己搞一個“文化月”的沖動,但很快想到了我的定律。我還想到第一天到達紐約時坐在巴士里仰望這個城市的眼神。那個時候我以為接下來的幾年會過得精彩無比。那個時候,我以為一切皆有可能。
夏天的夜晚 劉天昭
一個便宜館子,大家可以放開喝酒。天熱,可是有冷氣的屋子里太吵,坐在院子里。都沒怎么認真吃飯,啤酒要一次再追加一次,追加一次再要一次。桌子上是用過的牙簽和爛紙巾、夾掉的菜葉子、沒啃干凈的骨頭和灑成一灘沫漬的啤酒。遠遠近近莫名其妙的燈打著,大家臉上都是油亮亮的,要是照成照片肯定丑死。男人脫掉上衣,露出肚腩或者腹肌,女人本來就沒化妝,射燈的強烈照射下滿臉瘡痍……無聊都已經溽熱、虛幻也有了重量,在嘈雜噪聲里我覺得放松、疲憊、溫暖。有微微的墜落感。
這就是傳說中的本我舒適圈么。
聽說《時代》周刊又關心咱們中國了,管咱們這邊的年輕人叫“ME一代”,也不知怎么翻譯才好。文章開頭講一次年輕人的聚會,詳細描寫了他們吃的海鮮,姑娘的耳環和妝容,如何一邊抽空上線工作,如何討論iPod的性能、泰國的島嶼、滑雪的經驗、還有自己被送了太多的信用卡…
至于這么大驚小怪么,在美國人看來這些都值得匯報啊——他們對我們的預設也太北朝鮮了,他們的態度也太人類學家太疏離了,他們不真的關心我們,我懷疑我那顆賤賤的心因此受了傷,底下就沒再看了。

快樂主義和政治冷漠,這些事我們自己早也知道,不過還能怎么樣呢。誰還沒去過時髦酒吧呢,誰還沒看過小精子的blog呢,也羨慕地說過他們怎么過得好像《老友記》一樣啊。但那么說著的時候,總覺得有點不真實。我不僅不相信中國的年輕人全是那樣的,就是小精子,我也自負地認為她不僅是那樣的。美國人以為的那樣,或者她的blog呈現的那樣。
許多年前,剛念大學的時候,學校正開始鋪那種冬天也很綠的昂貴草地。夏天有一些水龍頭噴水降溫,總可以見到小彩虹,冬天有大片大片的黃葉子落在上面,好像漂在水上的花。我當然立刻喪失了平常心,覺得真是奢侈,而自己無以為報。我是學建筑的,一開始沒有互聯網,就看許多外國的建筑畫報。可能多少有點矯情、或者那時候就是飽滿,我時常會在系資料室的大桌子前,熱淚盈眶。我厭惡丑陋,但是對美好的生活有一種,不敢擁有的恐懼。
前兩天晚上在一個城中村邊上,對著灰塵翻滾的大寬馬路,一個鋪著破舊琉璃的水泥牌坊底下,距離我不足20厘米的一個陌生男青年把一張用過的紙巾用力地擲在地上,接著向遠處噴射了一口痰,仿佛很爽。我想起了傳說中的美國人、傳說中的小精子和我自己,我想得出點結論以安慰自己的不適。我非常沮喪。
穿上衣服去上班 獨 眼
家里老人多,既長壽又多病,一年里似乎總跑醫院。看著病和衰老的共同作用,不僅折磨人的身體,還不放過人的精神。行動不便的禁錮感,總是和最受束縛的記憶連起來,變成解不開的團兒。
我爺爺常仰躺著看病房的吸頂燈,說那里面有監視他的人影,又錯把呼吸機當成挾制他的器具,而點滴、鼻飼都是別有用心折磨人的。
我外公坐在輪椅上,警惕地四處看——其實已經不大看得見什么了。問他干嘛呢,他說,“看看周圍有沒有情況。”幾十年前他身為攝影記者,因為對巡邏警衛說了這句話而被當作特務關押了很久。
緊張、警覺可以貼上時代標簽,就像我爸的噩夢里,仍然反復著當初從陜北調回北京的艱難。
不久前,朋友的奶奶病得不輕,住院了,彌留的夜里仍然掙扎著坐起來,讓家人拿來衣服穿戴整齊,非站起來不可,攔也攔不住。“您這是要去哪兒啊?…‘去上班。”聲音清晰堅定。我爸說,幾十年前我太爺爺住院時,也是一樣地想著上班,曾經一夜起來數十次,洗臉穿衣戴帽子,等著去開會,直到累得再也爬不起來。
有點兒想不通,生命快到終點,何至于還惦記著這個。如果往事真像傳說中那樣如快進的劣質VCD,呲呲啦啦帶卡盤地播放,跳過奇聞軼事、風花雪月、志得意滿、挫折痛苦,最后只定格在日常的“去上班”上無法釋懷,真是…令人有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以前住胡同,巷子兩邊各院門口似乎無論風吹雨打都坐著老頭老太們,外面世界瞬息萬變,我上小學、初中、高中、大學,每次回家他們都神情依舊,端坐在凳子上。也許有一陣少幾個,但總會有新人加人,團體氣勢不變。原以為他們是真的悠閑,這會兒想到也許有一天他們也會從床上爬起來一遍遍穿衣戴帽準備上班……或許,每天到點幾在胡同中坐定,正是一種上班的方式。
早上,明明塞著耳塞,卻聽見房門被猛敲,有人在外面叫:“起床了,吃飯干活。”抬腕看表,5點多,發白的天剛亮。我幾乎是閉著眼穿衣服,摸到包背在肩上,臉也不洗就開門走出去。外面的小熱風提醒我這是回了北京,每天走10小時路進行現場調研的工作已然結束,才憶起昨晚曾有睡個懶覺的計劃,哪料到作息的習慣竟然成了殘忍的自然,唯有腳上穿著沒換的拖鞋證明我還在半夢之中。
重新坐電梯上樓,放下東西,脫了衣服又睡倒,7點竟又被臆想中的敲門聲驚醒,一番心跳之后大腦空空,只呆呆瞪著天花板,絕望地反復想,早晚有一天,我也會陷入一次次穿衣服去上班的死循環,這是必然。
一度“上網” 沙里鯨
我有過一個月的網站從業經歷,也算“IT”(挨踢)了一次。
那時我住在北京一條“幸福大街”。每天早上6點起來,圖的啥?咱又不愛看日出。主要是那個點坐公交到最近的地鐵站,一般耗時20來分鐘,算是北京公交的“非典型”速度。
到了地鐵站,一窩蜂地下車,就怕晚了,“趕不上二路公共汽車”。縱使美女成群,也無心欣賞,要知道看美女和遲到頻率成正比。這樣的閑事,一般留在傍晚操作,那時四處“下眼”,偶爾對上,彼此裝作沒看見。
早上人太多,站20分鐘地鐵,出站也很費勁。出了站再走上七八分鐘,就到了網站派車的地方。原想抽空再睡會兒,偏司機愛聽廣播,任早間新聞和我的睡意好一陣扭打。沒辦法,總不能和司機吵架吧。本來那車也就是將將踩著點到的,再折騰,打卡遲了,全車人民不答應。

中午吃飯不是麻煩事。我一般吃一碗牛肉拉面或炒面片,叮囑服務員,“一定不要加洋蔥。”我怕自己吃著開心,到時把同事給熏了,不合適。遇到喜歡大蒜的同事,我總有大聲警告的沖動:“關愛同志,遠離大蒜。”
網站規定中午吃飯加午休只給一個小時。我吃飯的速度向來就快,15分鐘搞定,午飯之后特容易犯困,就在附近的一家書城尋摸個小椅子,在那片“書林”之中,靜靜地躺一會兒。那一個月,我一直這么干。
“兩會”新聞結束后,領導安排大伙兒去蘇州玩一趟。坐火車夕發朝至,一覺醒來就到了“天堂”。接待我們的部門很有來頭,吃得滋潤,住得舒服,還找了一個酷似某馬來西亞明星的導游。此人說話很有音韻感,對蘇州歷史如數家珍,還說他爺爺曾是蘇州博物館館長。最后告別時,卻說了句大俗話。他說,希望大家回去之后,“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
就這么一句話,我琢磨半天,比照自己的生活——每天起床是迫于手機鬧鈴淫威,刷牙洗臉恨不得掐表,然后就是被各色車輛一路拉扯疲于奔命數錢數到抽筋,那是赤裸裸的白日夢,除非網站的薪水以一角一角的硬幣來結算,好歹有些斤兩。
請假,休息了一個星期,完了突然發現自己再也不想去網站了。我原本以為進入網站就是進入打工者的“前線”,好歹算一小中產,才義無反顧跑去“上網”。結果,生命線局促,愛情線短路,事業線模糊,值班周末化,加班日常化;書,看不上一頁;球,踢不上一腳。前線如此寂寞。
不如“下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