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車剛兩三分鐘,這一家人就上來了。他們風風火火的,往行李架上放了好幾個大箱子。他們行李很多,出出進進的人也很多,后來我知道有七個,其中兩個是送站的,放好行李之后他們就下車了。本來包廂里有一個男人坐著,看到他們進來他就出去了。我坐著沒動,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因為下鋪是他們的。他們很客氣,也很友善,讓我坐,說著就都到隔壁包廂里去了。
不久他們中有人回來,先是一個女孩,然后是一位女士。兩個人都去換過休閑的衣服,回來舒服地坐著。我暗自感嘆她們可真講究,這么一點對自己好的機會都不放過。女孩動作麻利而敏捷,拿東西、倒水,很活躍的樣子,在火車上看上去就像是在家里一樣。女士看不大出年紀,一時我無法判斷她們是姐妹還是母女。
車廂里只剩下我和女孩的時候她主動和我閑聊。因為我在看一本催眠術的書,她以為我的學術背景很高深。我告訴她不過是臨出門時胡亂抓的一本書,而且這本書寫得一點也不深奧,都是些入門的知識,是否科學也完全說不上。聊了幾句之后我趁機問她和女士的關系,她說是她媽媽,還說有不少人都這么問過她。不一會兒她媽媽進來了,笑著問我們在說什么。女孩也笑著告訴了她,當媽媽的自然很開心,就自然地轉向我,問我回去的目的。一說大家都是清明節回家掃墓。然后就相互問是做什么的,很快清楚了各自的職業包括姓名和工作單位。女孩是一所大醫院的醫生,姓吳,她上班的醫院和我們單位的第二工作區相當近。北京這么大,兩個單位靠得這么近,我跟她們之間的距離也好像一下子拉近了。小吳醫生的媽媽開玩笑地要我叫她阿姨,這樣我就不好讓吳醫生叫我阿姨了,不能亂了她家的輩分。于是小吳大夫就被我稱作吳妹妹。
吳妹妹熱情地給我介紹了她家此次一塊兒旅行的人。除了她的爸爸媽媽,還有一位叔叔(嫡親)和一位伯伯(表親)。她叔叔三十多歲,他來我們包廂的時候吳妹妹就親切地拉著他的手,兩個人說說笑笑的,就像兄妹一般。看得出來這一家人相互之間的關系非常好,是那種真正的至親骨肉。聽吳妹妹說她是14歲從江蘇到北京父母身邊的,后來又去重慶上大學,她說已經有五六年沒有回過老家了。”再回去又不知是哪年了。”她這樣說。所以他們帶了許許多多的禮物回家,我想這些禮物無疑會使他們和久未謀面的親戚之間的感情升溫。
一路上吳妹妹看著車窗外的景色一直在說特別喜歡家鄉的油菜花,回去一定要拍照片。她的小叔叔自告奮勇要做她的攝影師。他們兩個人話語間的親昵令人羨慕。我也特別喜歡油菜花,雖然那幾乎是一種稱不上花的花,但的確是讓人印象深刻。尤其是我們家鄉這樣的平原上,金黃燦爛,一望無際,美麗得令你心動。在我看來,油菜花也仿佛成了游子思鄉的一個標志物。記得多年以前有一次我乘飛機回家,機場好像就在一片菜地里,當時正是初春,油菜花開得正旺,我爸爸來接我。他站在太陽地里,手里悠閑地拿著一支點燃的香煙。而現在他已經再不能來接我了,他也永遠看不到油菜花盛開了。
吳妹妹的叔叔允諾她:我保證給你拍一張特別漂亮的照片!吳妹妹很高興,他們一家人都很高興。吳妹妹的叔叔跑到隔壁包廂里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拿了過來,他得意地說自己拍了好多好照片,要大家欣賞。他在小茶桌上打開電腦,把屏幕對著我們,讓我們看他拍的“很好的照片”。那些照片顯然不是一次拍的,而是好幾年間的作品。照片上大部分是老家的親戚,孩子、老人、年輕人、中年人都有。都是最最自然的面對鏡頭的姿勢,知道要拍照了,一二三站好,看鏡頭,笑。也有不笑的,臉比不拍照的時候要僵硬,人板板的。還有抱孩子的,夫婦兩人合抱著一個孩子,身體向不同的角度歪斜著,極不舒服的樣子。好在是拍照,如果再抱時間長一點,孩子就可能出溜下去了。大部分照片好像是過年的時候拍的,作為背景的大門上貼著新嶄嶄的春聯,能看到“吉祥”“富貴”等等喜洋洋的字眼。吳妹妹一家人看著照片,興奮而熱烈地用他們的家鄉話討論起來。這個是誰,這個是誰家的孩子,這是誰家新娶的媳婦等等。吳妹妹的叔叔一張一張地翻著篇,一遍遍地重放著。
我坐在一邊默默地跟著他們看。他們沒有把我當外人,他們也沒有把自家的照片當隱私,我也就糊里糊涂把自己當成了他們家里的人。我忽然發現我不僅邂逅了吳妹妹一家人和她的叔叔伯伯,而且邂逅了他們的家族。我看著照片上的一個個人,一點也不感覺到陌生。我想象他們就是我的親戚,生活在老家,等明天火車到站后,我就會在人群里看到他們一張張笑容滿面的臉。
有意思的是我發現這一類的家族照片中,最土的總是姨媽們,沒有出嫁的姐姐們,伯伯和伯母,而且年紀越大的越土氣。最時髦的是小叔叔或者哥哥的媳婦們,沒過門的最洋氣。那些娶進門和尚未娶進門的年輕女人面對照相機鏡頭,穿著她們想象中城里女人的衣服,不分季節脖子里肯定要扎條絲巾,而且還是標準的蝴蝶結,手上一定要提一個從城里買回來的顏色和式樣比較惹眼的皮包,說不定是未婚夫送的定情物,然后把身體擰成極別扭的姿勢,臉上堆出電視明星那種俗套的發嗲的笑容,自己肯定覺得嫵媚得要死,別人看著卻是俗氣得很,而且和張家大姐李家大姐沒什么區別。在吳妹妹的家族影集中我同樣有幸欣賞到了這樣的照片,不過可能沒我說得這么典型吧。看到有小孩子的照片,吳妹妹一家人便特別地興奮起來,他們會非常驚訝或者非常開心地說:“呀,他怎么戴了個小眼鏡呀!”或者:“她長得真好看啊!”我探過身細看,真是這樣,一個小姑娘,才五六歲年紀,已經顯出一種老成的端莊了。
他們回過身問我:“我們說的家鄉話你聽得懂嗎?”我說:“就像聽英語一樣,要專心聽才能聽懂,當然專心聽也不完全能聽懂。”他們都笑了。后來他們就說普通話。
他們給我看兩位老人的照片,一位是奶奶,80多歲了,滿臉的皺紋。吳妹妹的媽媽說:“真夠老的!”可是我覺得她很精神,氣質中帶著堅韌和頑強,甚至有一點彪悍,一看就是一個能干潑辣的老太太,很可能是個當家人。另一位是爺爺,看上去本分、寬厚,好像有點沉默寡言。他們告訴我,爺爺去世已經六年了,這次回去就是為爺爺上墳。可是照片上的爺爺還活著,栩栩如生。他站在陽光底下,身后有一個正噴著水花的噴水池。他雖然高齡,但眼睛很有神采。還有一張是奶奶和爺爺的合影,老夫妻倆并肩站著,兩人臉上都沒有笑容,兩人之間也沒有任何交流,各朝一面側立著,各自看著不同的方向。這張合影讓我十分震動,我覺得照片上的這對夫婦似乎可以說是很有代表性的,他們幾乎是那一代夫婦,或者說是那個文化背景下普通夫婦的真實寫照。真不知道他們一輩子是怎么過來的,也不知道作為夫妻他們這一輩子各自感受如何。他們快樂嗎?滿意嗎?反正是,他們在一起生兒育女,他們養育了這個家族,現在這個家族還在生生不息地綿延著,而且生意盎然。
除了眼前的照片,我對照片上這些人的生活一無所知,但我卻在那個瞬間仿佛看到了許多。一個家族,多少的歡樂、艱難、愛意、憐惜、誤解、敵意、怨恨、悲傷、后悔、自責、心痛、難舍與寬容,說到底其實只是大家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生活。最終每個人都是走完自己或長或短的一生。快樂也好,痛苦也好,相互扶持也好,相互折磨也好,大家都是生命之樹上的果子,都是一根藤上的瓜。
其實我們大家都是這樣的。誰都不容易。
責任編輯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