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里的時光
今生今世總有一些東西是注定了的,今生今世總有一些東西讓我淚流滿面。
我居住的小城總是散發著懷舊的氣息,藏匿在它的深處很適合我這樣的女子。即使上天把我降生在遙遠的北域,我也會千里迢迢地奔它而去,奈何橋上的孟婆湯也奈何不了我,因為我注定要與這小城的男男女女有一些恩怨瓜葛。我的清貧一如我的寶貴,茫茫人流中,目睹愛過我和我愛過的人們來去匆匆,平淡而溫暖。
“8”字本是一個吉祥的數字,是兩個圓的聚合體,兩個哲理的圓。但“8”字不折不扣是我命定的變數。就像易經里靜臥著的陰陽符咒。8歲里的一天,我隨來故鄉接我的父母和弟弟們踏上一輛公共汽車,那是我有生以來坐的第一輛車,向南!向南!一路向南。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選擇了忤逆,五臟六腑不安分地騷動起來,吐得肝腸寸斷。我的故鄉就這樣永遠定格在了遙遠的北方,就像姥姥的一張蠟黃的臉永遠鑲嵌在我記憶的窗欞里。
路經上海的那個午夜,我的哭聲在上海誕生,這座最繁華的城市上空飄蕩著我的弱如游絲的哭聲,但我覺得振聾發聵。我沒有做噩夢,什么夢也沒做,無由地哭,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我又一次的出生。哭,它不僅僅是我來到這個世界遵照規矩做的第一件事。我已經生死輪回了,來不及到另一個世界。哭,是冥界陽間讓我喘息的緩沖地帶。
我生活的殘缺也是注定了的,我最早意識到的殘缺是兒時玩伴們一回家就高聲叫著的“爸媽”,我多想自己身邊也有爸媽,一路虎虎生威地走到我的小學校去見我的老師。當我來到父母身邊時就遠離了我的姥姥,才知道那種遠離就是永別,不能同時擁有是人共同的宿命。每天夜里我必哭泣,搖呀搖,我的外婆橋是淚與夢筑成的。我的令人艷羨的東西,是太陽之光,很燦爛,而黑夜是留給自己獨自品嘗的。正因為我的生活是殘缺的,才注定我的夢永遠是美好的。
從那一刻開始,我最大的修煉就是遺忘。直到有一天我的姥姥真的死了,我默念著:“姥姥死了,姥姥死了……”我麻木得就像這事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我想找到一點悲哀的感覺,抬頭,還是那年的云彩,心里連“咯噔”一驚也沒有。無論我怎么努力,“姥姥”二字只是一個僵硬的代名詞,一種社會關系的稱謂。自我強迫后的內心里,悲哀游絲般蒼白。像那些掛在竹竿上的垢污斑斑的爛衫,令人討厭。其實那是死亡進入腐爛、時間把傷口真正愈合的時候。
其實很早以前我就在心里一點一點地把我的姥姥埋葬了,痛苦也是一點一點的,原始情感的觸覺,一層一層地用遺忘的塵埃覆蓋,是我向命運屈膝的成果,是上帝對我的仁慈,否則我怎能提起那樣猛烈的悲哀。
漂泊
我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他說要送玫瑰給我,他嘻嘻地壞笑著。我知道他是說著玩的,開些曖昧的玩笑,似乎是現代男人發泄壓力的一種最經濟的手段。一個已婚的女子這種反應似乎太奢侈了。
一個與玫瑰有關的日子應該是陽光明媚的,天空卻陰霾著,與我上衣的顏色很吻合。我喜歡這種,它能給我的臉造成朦朧的夢幻,讓人忘卻年齡。N說我“衣如其人”,是一種不好不壞的顏色,一種徘徊和搖擺,污濁暗昧。我聽了大吃一驚。大凡美的東西都是朦朧的,飄忽即逝的。而痛苦都是深刻的,永久的。
緣分是最不可思議的,最令我這樣靈性很差的肉眼凡胎敬畏。大千世界、朝代更迭;蕓蕓眾生,熙來攘往。你該跟什么樣的人有什么樣的瓜葛真是玄妙不可解。有的人你只能跟他交臂而過,有的人你只能跟他有一面之交,有的人你卻能跟他成為朋友,有的人你不能不跟他(她)相濡以沫。
對于當下的女人來說,玫瑰與青春的距離比愛更近,結束了的情感很像一個爛透了的蘋果,有的女人寧愿守著一個爛蘋果,而不愿接受一朵玫瑰。一個女人年齡越大她接受玫瑰的能力越小,看著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離自己越來越遠的那份無奈與凄清,便是肉體老去,心依然年輕的緣故。我聽見杜拉斯的聲音:“衰老的過程是冷酷無情的,我眼看著衰老在我顏面上步步逼近一點點侵蝕……我倒并沒有被這一切嚇倒,相反,我注意看那衰老如何在我的顏面上,肆虐踐踏,就好像我很有興趣讀一本書一樣。”面對衰老,像杜拉斯那樣的女人能有幾人?杜拉斯看到的是萬古,而我看到的是那些與虛空抗爭的人的累累傷痕。我冥頑不化,不知道牽牛花就是葬禮的號角。
房子太大,空蕩蕩的,感覺不到自我,是一種很重的輕,那是因為加進了往事的砝碼。
心底最不可觸摸的不是傷痕、不是某個深愛著的男人留下的美好的記憶,而是一些陌生男人留下的散亂的碎片,諸如一個微笑、一句問候、一次撫摸。我不知這是為什么,那個帶著墨鏡的陌生男人的微笑像是來自前世的。這些注定與我擦肩而過的男人在我生命長河中留下的淺波微瀾,卻刻骨銘心。在一些靜謐的暗夜里,他們發出白熾燈的光瑩,而我,是一只粉蛾,我聽見了粉身碎骨的聲音。這聲音很美,讓我相信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等待著我的一份潔凈的情感。
第一次被異性撫摸,是我獨自一人進手術室時,沒有親人,自己簽字的手術。手術中我忽然牙關緊閉,渾身顫抖,也許是麻藥反應,恍惚中我感到一只異性的手輕輕撫摸了我的臉,同時把我的一縷吃進嘴里的頭發輕輕撥了出來。我沒有看到他的臉,我不知道他是誰,但那種奇異的感覺給我很大的安慰,我想哭。從此,那一縷頭發便和我別的頭發不一樣了,那是被激活了的有了感覺的頭發,是啟蒙者、是領頭羊。我知道我完蛋了,因為從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漂泊,從那一刻起一縷頭發就帶領我一直在路上,神的鞭笞跟隨著我,而我永遠跟隨著一縷頭發。從搖籃到渡口,進入黑夜最隱蔽的內心深處,如毒癮發作般獨自品嘗。
鏡子、筆和文字
鏡子和筆,是我在這世上最愛也最怕的兩樣東西,只有情感暴烈的人才能駕馭它們。它們是我的風月寶鑒。無限的鏡子使我看見了有限的自我,有限的筆給了我創造無限的體驗。
文字是筆的孩子,文字的力量是巨大的,我不知道我的后半生有多長,但注定要與文字有不解之緣,它們給我幻想,在我生活蒼白無力的時候,我喜歡我那些自戀的文字。它們其實像天國里智慧樹上的果子,是不可以隨便摘擷的。必須在日落前,虔誠地懺悔,必須抖落一身凡塵。因為我害怕,哪怕攜入一絲凡塵的氣息,也會不得安寧。這是在我揣著執業藥師證到新單位應聘的時候才知道的,但為時已晚。人常常身不由己,文字的感召力亦是不容商量的,它以一種我不能承受的方式將我召回到它的身邊,我被一輛裝載“水玻璃”的車泄漏的“水玻璃”滑倒,摔壞了腿。命運的注定我只能欣然接受,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我再度與文字親昵接觸,才知道我又回到了我荒涼已久的花園。就像那個奧地利男人,被覆蓋才知道玫瑰才是他恬靜的故鄉。
當我躺在床上,感受著骨節里細微精致的疼痛,一如感受愛情與音樂,那同樣都是時間的藝術。但只有文字是包容著一切的宇宙,無限的宇宙里我自己也是一面鏡子。我終于知道我的痛穴在命門的第幾條神經。無論是內心的荒原還是塵土飛揚的現實,我都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式微、滲透、行走,這些詞永遠都是多出靈魂的幾滴淚。我拿起了筆,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玫瑰自己的血”這樣的話。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