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妹失蹤了五年,前不久的某天下午,香妹突然出現在她家下河去的那條小路上,一口怪腔怪調。她的父母疑心不是香妹,可長在香妹左腮上的那顆大黑痣,不可置疑地證明那是千真萬確的香妹。香妹失蹤的時候只有十七歲。香妹十六歲的時候和對岸山巔的青年戀愛了,父母一哭二鬧三上吊都嚇唬不了香妹,香妹跟定了那個人,為了讓父母死心,干脆住在男方家里不回來。大凡山界上都很難娶到媳婦兒,生活條件太惡劣。單純的香妹哪里會考慮那么多,憑著身體剛剛發育的原始沖動,冠以自由戀愛的大名,義無反顧地去了。香妹生下孩子后,才認清這一點,她后悔當初那么執著地要嫁到這么一個地方來。她終于明白了父母為什么拼命地制止這場婚姻。她終于明白天底下最疼愛她的是自己的父母。但是,后悔太晚了。香妹砍柴的時候常常坐在山坡上,看著山腳下河邊自己家的青色瓦屋發呆,回憶著娘每天喊她吃飯時帶著罵腔帶著怒氣的神情。以前她是討厭這種神情的,別人的娘喚兒都是甜蜜蜜的軟綿綿的。現在想來,自己的娘跟別人家的娘一樣有一顆慈母心,只是表達的方式不同而已。香妹開始無法忍受這樣的日子。有一天,她佯裝扯豬草,將衣服和零花錢壓在背簍底下,看一眼睡在搖籃中的女兒,跟人走了,走得徹底,走得干凈,走得杳無音信。有人說,她到了浙江青田,她父母賣了兩頭肥豬,她丈夫賣了一頭耕牛,在打拐辦的帶領下,找到了青田,毫無結果。又有人說,她到了某個地方,她父母又買了兩頭豬仔,喂了大半年后,又纏著打拐辦的人找到某個地方,仍然毫無結果。年復一年,香妹的丈夫失去了耐心,而香妹的父母卻每年喂兩頭肥豬,道聽途說、蛛絲馬跡,他們從未放過。請人算卦,卦象顯示,此女還活在人世。于是,香妹父母今年兩頭肥豬又快出欄了。然而,喜從天降,香妹自己回來了。
香妹已不是原來的香妹。如今的香妹面容憔悴,形銷骨立,二十二歲的香妹看上去像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婦女。青春年少的香妹、千嬌百媚的香妹已經成了遙遠的回憶。香妹說,她夜夜夢見家鄉,夜夜夢見親人。她流離失所,幾經磨難,她被人販子從湖南賣到浙江,又從浙江賣到江蘇。當初,她深信帶她走的那個男人是來招工的。香妹想,在外面打幾年工,或許能改變命運。可是,一旦踏上遠去的列車,就再也沒自由了,她是怎樣被賣的,賣到了一個什么樣的人家,然后又是怎樣失去自由的,香妹不愿提起,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善良的鄉親也從不問起這些,怕在她的傷口上撒鹽。但是,其他話題中,仍然可看出一些蛛絲馬跡。一般來說,買來的女人生孩子以后,會放松警惕。天長日久,就有了一點點自由,可是香妹不識字,沒有人愿意幫她寫信。即使能夠跑掉,可是放眼一望,東南西北都分不清,能往哪里走?她也逃跑過,可是,走了一段,沒有路費,只好給當地的單身漢當老婆,好在哪里都有單身漢。走了五年,她還是沒能走出江蘇,甚至沒有走出蘇北。有人問香妹想不想那邊的孩子。香妹回避了這個問題,只說,夜夜夢見家鄉,夜夜夢見親人。我過去也聽到過有關香妹的事情,香妹的父母曾經要我幫他們找過打拐辦,而打拐辦給人的答復不盡如人意,當然,打拐辦也有難處。為此,我一直覺得欠他們家的什么。在他們的眼里,我一個在外面“吃國家飯”的人,這點子事都辦不好,有負鄉親們對我寄予的一片厚望。這次回老家,我見到了香妹,非常高興。我說,香妹,你怎么一口徐州腔,不是有人說你在浙江青田嗎?鄉人奇怪,你怎么知道是徐州腔,我們聽起來卻是普通話。我說徐州在蘇北,屬北方方言,有點像普通話。香妹說,我家離徐州要十元錢的車費。她說的“家”可能是最后的那個家。果然,她說她最后一站是在宿遷,聽起來像說的許縣,她又說離睢寧不遠。這下我知道了她所在的大方向,我用筆在她的手心寫下“睢寧”二字,問是否這個睢寧,香妹連聲說:就是就是。我想,她說的可能就是宿遷市。
說香妹不識字還不確切,與她有關的地名或人名,她讀不出卻認得形狀。哪個字有角哪個字有腿,哪個字是舞蹈的,哪個字是靜態的,她記得很牢固。總之,香妹是屬于那種天資聰明之人,凡事都有她自己的一套辦法。這次是偷偷跑回來的,江蘇那邊的丈夫不知道。回來幾天了,想給那邊寫封信,想念丈夫,想念兩歲的兒子。看來,那種狀況的婚姻也會產生依戀,應了一句老話:“日久生情。”也可能那個人是所有男人中對她最好的,要不怎么還會呆上兩三年。信,別人給寫好了,父母不讓她寄。父母怕再失去女兒,要香妹回原配丈夫那里。而原配丈夫那里已經有了相好的,只差辦結婚證了。從前咋咋呼呼的香妹,現在懂事了許多。現在,她真的要慎重考慮了,不能一錯再錯。
香妹逃回來的經歷也很傳奇。香妹說,她是“將計就計”,利用了一把人販子。人販子準備把香妹賣到貴州,香妹打聽到去貴州要經過湖南。于是,在火車快到懷化站時,香妹把她的遭遇告訴了乘警,這位仗義的乘警給了香妹二十元錢,并將香妹送上駛往家鄉方向的火車。香妹順利地回到了魂牽夢繞的家鄉,香妹終于見到了日夜思念的親人。
香妹說:“再也不信什么招工的鬼話。”后面的“鬼話”兩個字發音格外重,典型的蘇北方言,有將近一年的時間,香妹都是用這種腔調跟家鄉人說話的,她不是不想改,是一時改不過來,烙印太深、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