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薛肇慶沒有像往常一樣出去應酬,而是在家里辦一件蓄謀已久的事兒。老婆丁莉在打掃衛生,和他們婚姻里的每一天一樣。薛肇慶看見她額前的那縷頭發濕濕的,油汪汪的,有點惡心,于是他定了定神說:我們離婚吧。
你說什么?丁莉茫然地看著他,大概是沒聽清,又低著頭做起事來,好像在找什么東西。她顯然以為薛肇慶嘴巴里發出的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丁莉和薛肇慶之間的話越來越無關緊要了。
我們離婚吧。薛肇慶重復了一次,不過聲音比剛才小了幾個分貝。
離婚?這一回,丁莉聽清楚了。
肇慶底氣不足地站在那兒,一種莽撞少年捅了馬蜂窩似的驚惶感從他心底油然而生。他知道等著他的無非是一場天崩地裂的爭吵,所以他閉上眼睛,任由事態一點一點麻煩下去。
他早就等著這樣的麻煩了,沒有這樣的麻煩他就等不到那個光明的結果。對,離婚的過程是麻煩的,可是離婚的結果是光明的。他薛肇慶搞了這么多年房地產,深知越是麻煩的事情越有的賺。如果這一次的麻煩解決掉的話,那他賺的就是自由和青春,對了,還有愛情。
事情比他想象要順利得多。雖然這個說話聲音從來沒有超過小貓的女人以平生未有的力氣控訴了他的罪行,雖然她眼淚汪汪地求他不要那么絕情,雖然她搖著他的手說,肇慶,你不要我了,我該怎么辦?可是薛肇慶還是如愿以償地離婚了。因為丁莉是個知趣的女人,她讀懂了薛肇慶眼里的冰冷,那眼神,就是火山也能被冷卻下來。
離婚那天晚上薛肇慶就搬了出去。確切地說不是搬,只不過把屬于他的手提電腦從他和丁莉住的豪宅里拿出來,至于其他的,家具,電器甚至銀行存折什么的,他都不想操心。大部分他都留給丁莉,丁莉會辦好這一切,她是個妥帖的女人,該她的她會料理好,不該她的她也會妥帖地處理。一個妥帖的女人是可信的,但是一個過于妥帖的女人就沒那么可愛了。想到這里,薛肇慶就覺得自己這婚離得心安理得。
2
自由,關鍵的是自由。
薛肇慶第一次見到汪洋的時候,她在一個電臺做主持人。如果說丁莉最善于低頭,那么汪洋最擅長的就是目空一切;丁莉說話只有最靠近她的人才能聽得見,而汪洋發出聲音的目的就是要所有的觀眾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丁莉從來不敢穿那種過于招搖的紅色衣服,而汪洋卻把一件大紅風衣穿得如火如荼。這兩個女人實在太他媽的不同了,這個發現讓薛肇慶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
薛肇慶在電臺做了個節目,推銷自己的“水岸家園”。汪洋是節目主播,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座上客。薛肇慶趁著酒勁兒湊到汪洋身邊,含含糊糊地說:“東風吹,戰鼓雷,今天喝酒誰怕誰!來,汪小姐干杯!”
汪洋半嗔半笑地舉了舉自己手里的茶水道:“只要心里有,茶水也當酒。薛老板,您就放過我一回吧。”說著,纖手一挑,將面前的茶杯嘬了一口。
薛肇慶愣了愣神,想,這個女人真是精怪,連喝茶的姿勢都這么優雅。
以后的日子里,薛肇慶成了電臺的常客,再以后,汪洋順理成章地坐上了薛肇慶的寶馬車。在薛肇慶眼里,開著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汪洋說著俏皮話,是世界上最難得的享受了。連他自己都覺得半年以來耍貧嘴的本事見長,妙語連珠,舌戰群儒,再能耐點,都可以直奔白巖松了。
不過,他和她卻從來沒有親近過。汪洋有大海般的熱情,也有溪流般的精明。每當薛肇慶多喝了兩杯酒,想要把汪洋攬在懷里的時候,這女人就像泥鰍一樣閃在一邊。每到這時候,薛肇慶自己也冷了下來,憑著生意人的直覺,他知道這不是一個容易上手的女人,越是這樣的女人,越需要他打持久戰。
半年之后,薛肇慶有些泄氣,跟汪洋調情雖然高雅,可總有一種沒有保障的感覺。他是個生意人啊,什么時候做過沒有底氣的生意?想了又想,他決定采取最后一輪的攻城掠地,如果成了,那就拿下,如果不成,就拍屁股走人。
薛老板的精彩告白是在本城最大的五星酒店進行的。他先給自己灌了半斤茅臺,然后紅著臉語無倫次地跟汪洋說話,至于說了什么,他自己也忘記了。大意就是他想早點結束目前的無政府主義的生活,過度的自由會讓他變成一匹脫韁的野馬,而他現在就想找到那個拿韁繩的人。他想了好久了,覺得在美女主持的駕御和主導之下,他這匹老馬會煥發青春,走上新的、充滿激情的征途。
薛肇慶說完,安靜地看著汪洋。在他眼里,此時的汪洋有點像審判他的法官,而他自己的告白就是一次精心的法庭陳述。
沒想到,法官很快就宣告了審判的結果,只有兩個字:“同意。”這雖然是薛肇慶盼望已久的結果,可他還是覺得有哪個地方不對勁兒,一種勝利后的空虛和擔憂剎時間彌漫在心里。
果然,到了晚上,汪洋就開始跟他談論起他手下的地產公司了。
“我有個老舅,是個小包工頭,你下個項目就給他吧。”美女主持以她平日主持節目的語氣對薛老板下了命令。薛老板心里一沉,嘴上還是答應了。因為他不能在這個剛獲得愛情的夜晚就失去自己的風度。
又過了幾天,汪洋對薛肇慶說:“肇慶,我看西山有一片別墅不錯,咱也弄一套來?”那時,薛肇慶剛剛想要俯身親吻汪洋美麗而性感的嘴唇,聽到這話,他哆嗦了一下,可還是狠命地吻了下去。
薛肇慶真正決定和汪洋分手是兩個月以后。在這兩個月里,他一共向汪洋支付了一幢別墅,一輛跑車,還有一串來自南非的鉆石項鏈。當汪洋把手伸向薛肇慶,向他索要公司10%的股份時,他還是以一個商人的冷靜阻止了這個女人的纖纖玉手。
“公司的事情,我向來不要女人插手。”薛肇慶說。
“可,我是你的女人啊,也不能嗎?”汪洋睜著大眼睛,故作嫵媚地說。
“也許,你馬上就不是我的女人了。”薛肇慶說完,放開汪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3
送走了汪洋,薛老板痛定思痛,決定走純情路線。他要一個潔白的、不那么世故的女人,而不是一個吃里爬外的女管家。這時,他忽然想起了前妻丁莉,那倒是個純潔的女人,只可惜純而不情,除了家務就是家務,一點小資產階級的情調都沒有。對了,在純潔這一點上,女人和女人是有區別的。丁莉純得有點蠢,而他接下來要找的女人一定是有情調的清純女人。
薛肇慶妹妹三十歲生日,他想了很久才在秘書的提點下,決定給這個一身小資情調的妹妹一件特別的禮物。走進一家裝飾極有特色的陶吧,薛肇慶叫了半天,才看見一個女人白皙的臉從一只只色彩繽紛形狀各異的陶器中閃出來。
“您要做陶嗎?”女人的聲音溫柔如絮,讓人有點窒息。
“對啊,我妹妹生日,您幫我推薦推薦?”薛肇慶從來沒有這么細聲細語地說過話,他怕自己聲音一大,就把眼前這個女人吹得無影無蹤。
“請問,她多大年齡?平時喜歡什么顏色?有什么愛好?對了,她有小孩嗎……”
女人還要問下去,薛肇慶趕緊打斷她說:“就要你手里那個罐子,挺別致的,我妹妹一定喜歡。”結果那天下午,薛老板就在這個小女人的指點下當了一回陶工,女人吐氣如蘭,輕聲細語,弄得薛肇慶從鼻尖癢到心頭。
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薛肇慶臨走的時候拿走一張名片。以后的日子,陶店的電話鈴經常在傍晚時分響起,而它的女主人方絮也不可避免地走進了薛肇慶的生活。
“我手下有好幾個公司。”薛肇慶對方絮說。這是他們正式約會以后的第一句話。方絮聽到這里,只簡單地應了一下,就把臉轉向了身邊椅子上的藍色印花布:“你看,這花紋多漂亮,可以做一身旗袍。”
“穿在你身上,一定傾國傾城。”薛老板討好道。
“才不要傾國傾城呢,藍印花布質地粗糙。穿著它,應該走在烏鎮的細雨里。”方絮說著,臉上呈陶醉狀。
薛肇慶不失時機地檢討了一下自己的無知,可是新的麻煩來了。
“天,你怎么這樣喝茶?”
“怎么了?”薛肇慶用粗壯的手指捏著一只細瓷茶杯一飲而盡。
“連妙玉都知道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驢飲,你看你,一連喝了多少杯?”方絮說著,將薛肇慶面前的茶盞收了起來。
薛肇慶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茶杯被方絮沒收,心里別提有多懊惱了。本來,他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方絮他老薛也是個有情調的人,沒想到卻在細節上露出了粗大的馬腳。
不就是喝茶嘛,哪那么多講究?薛肇慶說著,從茶盤里取出一只瓷杯,“咣當”一聲擲在桌子上。瓷杯在竹木茶幾上輕盈地彈跳幾下,無可奈何地滾落到地上,只聽“啪”一聲,摔得粉碎。
當然,摔碎的還有薛老板的純潔愛情。
4
方絮終于像柳絮一樣飄飄悠悠消失在薛肇慶的視線之外了,而薛肇慶也照例迎來了他的四十歲生日。
四十歲的男人,照照鏡子,臉上已經急不可待地有些浮腫,摸摸肚皮,雖不曾大腹便便,但也悄無聲息地填了些軟綿綿的東西。薛肇慶很懷念自己二十郎當歲的年齡,那時,他可以一口氣在操場上跑十圈,就是把地球吞下去,也能消化得只剩下珠穆朗瑪峰。
給他做體檢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
“把身子側過來。”小姑娘喊。
“好。”薛肇慶應承著,然后懶洋洋地抬了抬腿。“我這幾天咳嗽厲害,會不會是肺炎?”薛肇慶問。
“肺炎,別逗了,你離肺炎還有一寸呢。”小姑娘用手指了指薛肇慶的X光片。
薛肇慶笑了,這笑弄得病中的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他有些顫抖地把X光片接了過來,忽然鬼使神差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報告單上不都寫著的嘛。”小姑娘白了他一眼。
女孩叫“陸平平”,很卡通很執拗的字體。薛肇慶記住了。
以后的日子,薛肇慶學會了開門見山,他不想耗下去了,他要抓住一個不惑男人青春的短尾巴。電話,約會,約會,電話,陸平平像一頭小鹿一樣撞擊著薛肇慶有點疲軟的神經,他甚至以四十歲的高齡陪著陸平平在迪吧里拼命扭屁股甩腦袋,這女孩讓他的生活蒙上青春的亮麗色彩,他忽然就有了返老還童的感覺。
在陸平平面前,薛肇慶談得最多的是在上學時候的颯爽英姿,什么足球隊的前鋒啊,什么數學比賽第一啦,什么志愿者啦,在他腦海里,像陸平平這樣青春活力的女孩,喜歡的也不過如此吧。
陸平平聽了,總是呵呵一笑,然后問:“嗨,老薛,你覺得‘魔獸’怎么樣?”
“什么魔獸?”
“切——老土,連魔獸都不知道。”
薛肇慶有些訕訕的,他想,不就是魔獸嗎?我還知道在哪兒買地皮最劃算,還知道怎么把房子炒起來,還知道跟哪兒套近乎能拿到最好的建材折扣,你知道嗎?別以為年輕就可以欺負人。
不過,老薛還是有涵養的,他甚至做好了跟秘書小張開練魔獸的準備。
大概過了兩個月,薛肇慶真的覺得自己的魔獸水平見長,他想,現在,自己要嚴肅地跟這個小姑娘談一談了。然后,找個合適的機會,薛肇慶跟她談論起了兩個人的終身大事。
“哈哈,別逗了您。”陸平平笑著說。
“怎么了?”
“我離你老婆還有段距離呢。”
“多遠?”
“二十歲吧。”
“年齡不是問題吧,我們在一起多開心。”
陸平平說:“我家是單親,我媽媽今年才四十三歲,本來,我覺得你倆挺合適的,哈哈,沒想到……”
5
現在,薛肇慶對自己的婚姻大事感到很茫然,他不知道下一個會碰見誰,又會有什么樣的女人碰見他。不過,總有一個女人經常在夢里和他相遇,這個女人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前妻丁莉。他夢見她在掃地,在擦桌子,在做飯,沒有聲息,當然也沒有怨言。
有一天他真的就碰見自己的前妻了。在一個路口,他正準備開車過綠燈,卻看見一個大肚子的女人正像企鵝一樣晃晃悠悠地從面前走過。他猛踩剎車,女人抬頭朝車里看了看,大概沒有認出他,就又昂著頭走了過去。在馬路對面站著個男人,很幸福地朝她招著手。
那一刻,薛肇慶忽然淚如雨下。
編輯 王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