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這些年母親是怎么過來的。
這些年我一直在外地讀書,很少回家,等到放長假了回去一次,總要驚嘆家鄉(xiāng)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某某家又拆房子搬遷了,村里又少了一家。有句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都想讓自己的生活過得好一點。祖輩們生活過的這塊地方如今已不再適合人生存:連年干旱,莊稼歉收,又無別的經(jīng)濟(jì)來源。怎么辦?搬遷。離開這里,搬家到有水的地方去,在那里種水田。還可以做一個菜棚,冬天都能種菜賣錢。我每次回家,總看到又增添了幾處傾塌的屋墻和到處散落的磚頭瓦片。被拆去門板的廢窯洞空曠而漆黑,如同一只張開大嘴將要吞沒你的黑魃魃的野獸。我還不理解這種情景的真正意味在哪兒,在我的大腦中的第一反應(yīng)是荒涼。我知道這種情景恰如其分地詮釋了荒涼,卻不知道它更恰如其分地詮釋了另外一種東西。
我每次回家,母親都?xì)g天喜地,噓寒問暖,變著法子給我做好吃的。母親最愛聽我給她講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當(dāng)我講得神采飛揚(yáng)的時候,母親的眼中就流露出喜悅的光。有一次我們在廚房中吃完了飯,母親在收拾碗筷,父親和哥哥陸續(xù)走了出去,我也正準(zhǔn)備要走到外面去。腳剛放進(jìn)鞋里,突然聽見母親說:“等會再走,陪陪媽。”母親說完了,我竟取笑母親:“媽,這么早,天又沒黑,你一個人害怕嗎?有什么好陪的。”話剛一出口,我的心一下子收緊,我知道這樣說會傷母親的心,但已無法彌補(bǔ)。母親并沒有介意我說什么,她繼續(xù)說:“再說說你們學(xué)校里的事吧,媽愛聽。你不知道,你們都去上學(xué),媽一天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現(xiàn)在你看別人家都搬走了,這么大的山溝就只剩媽一個人。等你們都上學(xué)走了,媽就急瘋了。”我第一次從母親的話中注意到當(dāng)我們?nèi)ド蠈W(xué)后,家里就只剩母親一個人,原先偌大的村莊也只剩母親一個人!一個人的日子怎么過呀?像魯濱遜一樣?我從來沒想過。我竟從未在意過母親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她一定非常寂寞和苦悶,她一定每天心神不定坐臥難寧,她一定每天要做大量的農(nóng)活麻木自己孤獨的神經(jīng)……那么多漫長的日子,母親太孤單了,母親要我陪會兒她,不是因為天晚,是因為母親害怕孤獨。“當(dāng)紛紜的往事在我眼前幻現(xiàn)得清晰,母親的苦難與偉大才在我的心頭滲透得深徹。”史鐵生搶在我的前面說出了這句兒子心中最真實的話。
我也時常蒼白無力地想,別人都搬走了,我們也搬吧,至少那樣不再是一個人的村莊,至少母親可以和別人說說話,不再這樣苦悶了。可是搬家需要錢,可是我們讀書也需要錢……我意識到這是一個殘酷的問題:我們上學(xué)卻生硬地剝奪了母親愉快生活的權(quán)利!不管有意無意,這就是現(xiàn)實。母親一定樂意自己受苦受孤獨也一定要讓他的兒子好好讀書,可是我能心安理得嗎?難道母親來到這個世上只為了替兒子擔(dān)憂、付出而不該擁有自己簡單、不苦悶的生活?母親真是活得太苦了!
暑假的時候,我們都在家里,那段時間是母親最快樂的時候。她放開嗓門呼喊著我的乳名,指使我去喂豬、飲牲口或者幫她燒火做飯,但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卻叫我心痛又茫然。她說:“等你們開學(xué)都走了,媽就急瘋了。”
我一個人心神恍惚地跑到那些拆遷后留下的殘跡里去,腳踩著爛瓦片,審視著那些殘破的黑窯洞。那時太陽正熄滅著收盡蒼涼殘照慢慢墜落,紅色的余暉灑滿了我的全身和這里的一切。一剎那,我發(fā)現(xiàn)我找到了世界上觀看落日最好的地方。“夕陽殘照”這個詞兒在這兒找到了它的來源和歸宿。我又想,母親每天在這觀看落日最好的地方理解落日,可是誰又會理解我的母親?我不禁鼻頭一酸:媽,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開學(xué)了,我要回學(xué)校,母親除了又送我到十里外的車站搭車外還囑咐我:“記得每周給媽打個電話。”
當(dāng)我撥通那熟悉的電話號碼,“嘟——嘟”聲只響了兩次,我就聽見母親由于急跑而緊急喘氣的溫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