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一紙的溫柔

最近的一次同學聚餐，又得知一個同學光榮地辭職了。大伙兒都覺得，早就該辭了，那狗屁工作有什么好留戀的？飯至一半，那位同學突然起身說，晚8點還要審片，得趕回臺里把最后一天的工作做清楚，于是匆匆離席而去。我這個大學同學辭掉了在省級電視臺的編輯工作，在別人看來是多么不可理解。她的親戚朋友看著她編出來活潑有趣的明星娛樂節目，無不艷羨。事實上，也只有我們這幫同學才了解她的境遇：沒有勞動合同，沒有任何社會保險，無休止地加班加點，習慣性地被拖欠工資。好不容易發了點微薄的薪水，還要四處搜羅機票、車票和其他稅務發票，否則，連那點可憐巴巴的工資都無法足額領取。

一個多月以前，我也從一家省級媒體單位“逃”了出來，原因倒與那位同學不同。事實上，除了缺少一紙合同，我的待遇不算太差。單位發生了人事變動，越來越窄的生存空間讓我失去了原來的位置，我開始賴在宿舍不去上班。單位默許了我的行為。事實上，單位要炒我魷魚或者我要炒單位魷魚都易如反掌，因為兩者之間沒有任何合同束縛。在我的大學同學里，誰都清楚，畢業不到一年就辭職或跳槽的，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

從被單位錄用到離職，剛好一年。去年勞動節剛過，我便急匆匆地到單位報到。按照程序，我雙手遞上了一式三份的《畢業生就業協議書》，隨著人事主管“砰”一聲蓋下公章，似乎體會到了莊嚴的儀式感。后來我問起簽就業合同的事情，老同事問，有簽協議嗎？我說，有啊，不過協議又不是合同。老同事呵呵笑了，你休想吧，我們工作幾年甚至十年了，除了畢業時的就業協議，單位壓根兒就沒提過合同的事。

慢慢地，我也看淡了合同的概念，因為我的大學同班同學中，多數都沒有簽過就業合同，而且，這也是行業里最正常不過的情況了。沒有了橫向對比，我們不再抱怨單位沒給合同，倒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每每和同學吃飯聊天，主題都變成了臭罵領導或大吐苦水，于是胃口大不如前，熱菜變成冷炙。

春節過后，“辭職”、“跳槽”、“改行”成了第一話題。我們開始無比羨慕那幾個當公務員的同學，羨慕他們的穩定，羨慕他們的福利，羨慕他們整天躲在冬暖夏涼的辦公室里喝茶看報聊天，不必為今天的三斗米和未知的明天煩透心思。一年來，在職場跳來跳去的同學也沒能跳進一個好單位，于是，很多人紛紛報名公務員或事業單位考試，開始行政能力測試、開始申論。我一度埋頭苦做最不擅長的數字圖形推理題，以此窺視自己通過公務員考試的潛力有多大。朋友打趣，說公務員豈是你的遠大理想？我急忙找借口，振振有詞地反駁道，我智商那么高，這不正在做門薩測試嘛。

我對數字并不敏感，僅這一點就足以打消考公務員的小小念頭。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我一直對股票不甚了解。其實，在行情最好的日子里，我的大部分大學同學都沒在股市里投入資金。不是不敢賭，而是沒什么閑時間去關注股市的漲或跌。除了偶爾的聚餐外，各有所忙。有些時候，市區的一場車禍、火災或其他的突發事故、群眾的災難會讓我們收獲意外的驚喜——事故現場往往能碰到難得一見的大學同學。在凌亂的事故現場邂逅，彼此會心一笑，然后做各自的記錄和采訪去。于是，每天都有的意外事故成了我們這群新聞民工日常短信聯系的主要內容，我們互相報料，還美其名曰“資源共享”。

不過，也有長久見不著面的。有一位女同學，平時做專題片，常出差。同在一個城市里工作，我在畢業了大約8個月后才見她一面。其他同學告訴我，她在那個收視率頗高效益挺不錯的欄目里非常努力地干了大約半年后，才拿到一些工資。由于干得出色，而且比男同事還拼命，頻道才考慮正式聘用她。大概到6月，她就可以成為一名正式的“頻道聘”職工。想到即將簽下一份兩年的合同，她更加賣命地將有限的生命投入無限的工作當中。

同學們都為她的成功（雖然是頻道聘，地位遠不及臺聘和集團聘，畢竟也算是獲得了身份的認同）表示高興，她一個“忍”字就把一年來的汗水與曲折簡潔明了地概括出來。可惜，另一位同學X卻沒那么幸運，盡管他也一直在忍。

一起借酒澆愁的時候，X嚴肅地告訴我：我想好了，7月之前如果還沒跟我簽合同，還不給我個“頻道聘”的身份，我他媽就不干了！我愛走就走，他們也拿我沒辦法，誰叫我是沒有合同的，讓他們去找像我一樣價廉物美的勞動力去吧。但現實是，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表明單位要和X簽什么勞動合同。

那夜微醺，回到宿舍時已近零點。即將大學畢業的表弟打來電話，一個勁兒說多么多么羨慕我，找了一份那么體面的工作，后來問我能不能到我單位實習然后留下來工作。我滿心愧疚說，我已經辭職了，愛莫能助。無比失落的表弟順便問及我的同學畢業后情況大致如何，我告訴他，我有個哥們兒可能在6月底辭職，表弟立馬興奮起來，問我能不能去頂替他的位置。這或許是他找工作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頓了頓，先把丑話說在了前頭：“我可以通過我同學把你介紹到那個欄目去，但是你必須像他一樣無償為欄目干半年的活兒，半年后欄目也不為你繳納任何社會保險，也不會跟你簽勞動合同。”

“沒問題，沒問題，沒有保險和合同我也干，一定會好好干的。”接著表弟又說了一通感謝的話，差點就感激涕零了。

（黃勝利摘自《諷剌與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