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初,我剛上小學的時候,我的大哥便以優異成績考中了華東師范大學,成為高密東北鄉的第一個大學生。大哥的考中,給家庭帶來了榮耀,也激活了我的大學夢想。但很快便爆發了“文化大革命”,我因編寫《蒺藜造反小報》得罪了當權的老師,被開除出校。時當1967年,我十二歲,讀小學五年級。
《蒺藜造反小報》只出了一期就被老師封殺了,我記得上邊有一首“詩”,那大概是我最早的創作:造反造反造他媽的反,毛主席號召我們造反!砸爛砸爛全他媽的砸爛,砸爛資產階級教育路線!其實當權的老師也是造反的,也是要砸爛的,但他的觀點與我的觀點不同,所以我就把他得罪了。
失學后,我深深地體會到了高玉寶式的痛苦。那時又復課了,我的小學同學大多轉到我家前邊的農業中學就讀。雖然上學如同胡鬧,但畢竟還上課。每當我趕著牛羊、背著草筐從學校窗外的小路上走過時,聽到教室里昔日同學的喧鬧聲,心中的滋味確實不好受。不但大學夢徹底破滅,連中學也上不成。家庭出身富裕中農,當兵很困難,招工沒希望,看來只能在農村待一輩子了。在絕望中,我把大哥讀中學時的語文課本拽出來,翻來覆去地讀,先是讀里邊的小說、散文,后來連陳伯達、毛澤東的文章都讀得爛熟。
過了幾年,出了一個有名的人物張鐵生,盡管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的方式的確啟發過我,使我在黑暗中看見了一線光明。原來靠一封信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上大學呀!于是,我就學著張鐵生的樣子,給當時的國家教育部長周榮鑫寫了一封信,表達了我想上大學的瘋狂愿望。信發出半個月后的一個傍晚,我正在灶前幫母親燒火,父親步履踉蹌地回家來了。他的手上,捏著一個棕色的牛皮紙信封。我的腦袋嗡的一聲響。我本能地猜到了:父親手里捏著的,就是我發出的那封信的回音。我既激動又害怕,不知道是福是禍。父親捏著那封信——他的手在微微顫抖——并不急于給我,他的雙眼盯著我,眼神是那樣的迷惘、蒼涼——令我至今難忘——他終于說話了:“你想什么呀?”然后他把信遞給了我。那是一張很小的印有紅頭的便箋,上邊有十幾行用圓珠筆寫的字跡。信的內容大概是:您的信我們收到了,您想上大學的愿望是好的,希望在農村好好勞動,等待貧下中農的推薦。雖然是官腔套話,但當時真讓我感動得不得了,這畢竟是國家教育部的回信??!夜里,我聽到父母在低語。父親說:“這小東西,出息好了沒準能成個小氣候;出息不好,就是個惹禍的老祖宗。”母親嘆息道:“委屈孩子了,那么個好腦子,天天閑著?!?/p>
教育部回信,使我的大學夢愈加瘋狂。但我清楚地知道,在村里待著即使我干活比牛還賣力,也不會有貧下中農來推薦我上大學。當時,所謂的貧下中農推薦,完全是騙人的空話,每年那幾個名額,還不夠公社干部的孩子們分配的,根本輪不到農村青年的份,更別說像我這種出生在富裕中農家庭、連小學都沒畢業的農村青年了。于是我想到了當兵。當了兵,只要好好干,就有可能被推薦上大學。即使上不了大學,能提成干部,也是一條金光大道。
經過連續四年的努力,在二十一歲的時候,我終于當了兵,那是1976年2月。到了部隊,我積極得小命都快豁出去了。掏廁所,挖豬圈,“反擊右傾翻案風”。有一次去農場割小麥,我一個人割的比全班割的還要多兩壟。就這樣,我贏得了全站上下普遍的好感。那時,填寫入伍登記表時,幾乎每個人都少填歲數、高填學歷,我當然不能免俗——為此我內心緊張了許多年——我雖然小學都沒畢業,卻斗膽填上了高中一年級。1977年底,領導告訴我,讓我復習功課,準備來年夏天去北京參加考試,報考的學校是我們本系統的工程技術學院。我既激動又害怕,激動的是機會終于來了,害怕的是對數理化一竅不通——連分數的加減都不會。一連幾天,我吃不下飯,睡不著睡,想去向領導坦白真情,又怕落一個偽造學歷、蒙騙組織的罪名。后來,發狠一咬牙,拼吧!寫信讓家里人把大哥那些書寄來,在本單位一位馬技師的輔導下,開始了艱難的自學。那半年里,我在一間儲藏勞動工具的小倉庫里,熬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硬是從分數學到了復數?;瘜W學了一冊,物理學了兩冊。考期逼近,我心里越來越恐慌。別人見我如此勤奮,都說我必中無疑;但我心里清楚,半年的時間里,我只是把一些公式背熟、定理大概弄通而已,解題的能力極差,肯定考不上的。正在痛苦煎熬中,突然,上邊來了電話,說考試的名額沒有了,我不能去北京趕考了。聽到這消息,我如釋重負,但心中卻感到悲喜交集。
經過這一番折騰,我的大學夢基本破滅了。不久,我調到一個新單位,在那里擔任了政治教員兼圖書管理員。為了講課,我死背硬記了不少政治理論書;利用職務之便,讀了很多文藝方面的書。八十年代初,在百無聊賴中,我開始學習文學創作,1981年發表了處女作。1984年,當我已經不再幻想上大學時,大學的門,卻突然對我敞開了。那是個炎熱的夏天,我聽到了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招生的消息。其時,報名工作早已結束,我在命運的指導下,拿著自己的作品,闖進了軍藝的大門。我的恩師徐懷中先生看了我的作品后對系里的干事劉毅然說:“這個學生,文化考試即使不及格我們也要了?!庇质敲\引導著我,讓我的文化考試得了高分。1984年9月1日,我扛著背包,走進了大學的校門。
(白鵬飛摘自內蒙古文化出版社《百年中國經典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