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命令你們去進攻,我命令你們去死”
1915年3月,為了奪取達達尼爾海峽,打開通往伊斯坦布爾的水上通道,英法聯軍向海峽發起進攻。在李曼將軍的指揮下,土耳其軍隊抵抗著近50萬聯軍的進襲。
聯軍艦隊的奮戰持續了5個月,可仍不能取得勝利,聯軍遂決定由英軍第九軍團迂回到阿納法爾塔海灣,從后面向土軍進攻。土耳其軍人凱末爾準確判斷出英軍的進攻方向,而李曼否定了他的判斷。英軍在8月6日晚登陸,并在9日發動攻擊,土軍節節敗退。固執、傲慢的李曼終于折服,把阿納法爾塔戰線的指揮權交給了凱末爾。
由于天氣酷熱,英軍士兵們精疲力竭,其主力沒有立即向目標山頭進攻,而是在海灘上停留了一天。凱末爾趁機率領兩個師趕到前線,一個師把英軍逐回海里,另一個師阻止澳新軍團前來增援。戰斗中,凱末爾身先士卒,負病指揮,命令士兵用刺刀展開肉搏戰。在戰斗最激烈的時候,他對士兵發出的命令是:“我不是命令你們去進攻,我命令你們去死。”雙方的士兵緊緊纏在一起,滾倒,廝打,直到死去。
夜幕降臨,聯軍丟下躺滿山岡與海灘的尸體,悄悄地撤出戰場。幾天后,土耳其軍隊才得知這一消息。
“為了生存下去,土耳其必須成為現代世界的一部分”
然而,戰爭的勝利最終沒能挽救奧斯曼帝國。1918年11月,英法艦艇駛入海峽,進駐伊斯坦布爾。1919年5月,希臘占領士麥拉(伊茲米爾)。1920年8月,土耳其蘇丹政府接受《色佛爾條約》,根據這個條約,除了原來的歐亞非屬地,土耳其本土安納托利亞也遭到瓜分。
這一次,土耳其人不再是為了去征服異國他鄉,而是為了自己的家園投入到新的戰斗中。凱末爾再一次站了出來,在安卡拉建立起大國民議會政府,帶領民眾與入侵之敵殊死決戰。他采取誘敵深入的戰略,在安卡拉附近的薩卡里亞河畔擊敗希臘軍隊,逼迫協約國退出半島,重新締結了平等條約,最終取得民族獨立。
緊接著,凱末爾又開始了更為艱苦的奮斗,帶領土耳其走向現代化。蘇丹哈里發制度被廢除了,繁難的舊歷和阿拉伯文字被廢除了,被視為舊文明象征的費茲帽也被廢除了。這位被歷史學家湯因比稱為“土耳其的克倫威爾”的人,靠著他的勇敢和才干,取得戰爭勝利,并堅定不移地進行社會、政治改革,與各國建立友好外交關系,開創了土耳其共和國的新歷史。
1938年11月10日,凱末爾因病去世。沿途的農民高舉火炬照亮道路,送他的靈車前往安卡拉。他英勇獻身的精神甚至贏得了昔日敵人的欽佩。丘吉爾在倫敦發展演講,稱他的去世是歐洲的損失。加里波利樹木蔥蘢的山岡上,豎起了他的塑像。這位土耳其國父目光如炬,注視著愛琴海,似乎仍在向土耳其人民發表演講:“為了生存下去,土耳其必須成為現代世界的一部分?!?/p>
“他們已經成為我們的兒子”
土耳其人的突厥祖先,曾在中國的歷史舞臺上活躍了近兩百年。在中國史書里,這個以狼為圖騰的草原部族,崛起于北方阿爾泰山,經過連年征戰,建立起一個龐大的突厥帝國。他們的侍衛兵稱為狼軍,旗上裝飾著金色的狼頭,馳騁在大漠和草原上。但最終,這個視殺伐劫掠為遠足郊游的民族,還是被大唐帝國擊潰,從中國的北方消失,其主體遂向西進入中亞兩河平原。
今天伊斯坦布爾街頭賣的一些工藝品,還常常能見到狼的圖案。對于現代土耳其人,那也就是個裝飾品而已。是的,土耳其軍人仍然勇敢堅韌,紀律嚴明。托普卡帕宮門口站立的士兵,就像是一尊雕像,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但自從1922年起,土耳其共和國就沒有過大的對外戰爭。這在奧斯曼帝國的歷史上,是難以想像的。
是凱末爾把這個民族的尚武精神變成了和平渴望。但是,如果戰爭仍然只是戰爭,敵人只是敵人,沒有更深的意義,人類依舊跳不出互相殘殺的循環。這答案在哪兒?
那個黃昏,我站在加里波利的山岡上。腳下是當年土耳其軍隊修建的塹壕,縱橫交錯,青草叢生,依稀能看見塹壕橫木上殘留的彈孔。身邊經過一群學生,由他們的老師領著,前去參觀戰爭紀念館。旁邊的公墓里,埋葬著為國捐軀的土耳其士兵,也埋葬著陣亡的英法聯軍士兵。一塊紀念碑上,鐫刻著凱末爾1934年撰寫的銘文:
這些獻出鮮血和生命的英雄們,
在一個友好國家的土地上,和平地長眠。
與梅赫默特切克們躺在一起。
從遙遠國度將自己兒子送到戰場的母親們,擦干你們的眼淚吧。
你們的兒子如今躺在我們懷里,他們在安息,他們將和平地長眠。
在這塊土地上獻出生命之后,他們已經成為我們的兒子。
對于一個中國人而言,這些詩句或許太過仁慈。我在心里問凱末爾:難道不是這些外國人入侵了您的國土?殺害了您的士兵?他們“死有余辜”,隨便一埋不就行了,何必要這樣紀念?可我也知道他一定會這樣回答:我是一個戰士,我懂得每一個生命的價值。
我沉默良久。這一刻,我想到中國的現代史,想到對這個歷史一輪又一輪的敘述。在這些敘述里,與中國交過戰的外國人幾乎都是十惡不赦。在我讀過的國人寫的戰爭回憶里,極少有人對敵人的勇氣產生欽佩,都是描寫敵人對自己的英勇肅然起敬。可死者已矣,真正的勇士,懂得寬恕;只有懦弱的人,才將敵人銼骨揚灰。
遠處的愛琴海水天相接,閃爍著幽暗的波光。從古希臘到奧斯曼帝國,這片海域曾上演過無數宏偉的戰爭場面。我忽然明白,心里只有恨的民族,是不自由的民族。只有當這個民族懂得了寬恕,他們才真正稱得上自由和尊嚴。
(馮國偉摘自《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