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開始對周圍有記憶是在一九九六年。
巷子那排平房是違章建的,水泥墻、塑料瓦,屋頂上有根斷了的電線斜掛著,是我小時當玩具的“皮繩”。這里的天空永遠是昏黃的,泛黃的日子是無形的舊照片,我家與隔壁劉家總是牽連著的,劉家的娜娜姐,大我三歲,左鄰右舍,老人居多。
平房總共不到二十平米,里外兩間房,內房有張雙人床,床頭柜和梳妝鏡連在一起,木頭上貼著的那層表皮,從我有記憶起就開始干裂,抽屜里一塊塊斑駁的藍漬是我小學時一次次失手打翻的墨水瓶制造的痕跡。內屋里只有床沿邊的一條窄道,寬不到一米,后來母親在地攤花四塊五毛錢買了個粉黃色的三層塑料鞋架立在過道上,于是我每回想過去都要從床上爬過。
內屋的燈是60W的燈泡,插在我的臺燈上,昏黃的光總是太暗。五年級之前,我極少在那里寫作業,因為青色的墻已經讓我拿母親的口紅和眉筆涂鴉得不成樣子。
外屋角落有一張折疊床,鋪上幾屋棉墊,我就睡在上面,緊挨著床的是一只方桌,從記事起,上面就沒有干凈過——三只熱水瓶、一只小托盤里堆滿了鑰匙和小石頭,不銹鋼的飯盒里甚至能放上隔了好幾夜的水。桌上還堆著許多盤子和碗,再也容不下別的什么了。桌子左邊是綠色的老式電冰箱,里面的東西永遠沒有條理,平時想放點什么,直接打開冰箱拔一個空間。冰箱上放著電話,左鄰右舍,那時只有我家安了電話,所以鄰居們常來我家打電話。冰箱旁是一臺很舊的老式“熊貓”牌電視機,每回想看,都要先拍上幾下。那時候為了能在放假時看電視,我周末的作業每次都狠趕,有一次為了看動畫片,我還謊稱自己牙痛,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很好笑。外屋算來算去,也只有兩平米的空間能站立,每到雨天,外面大雨,屋里小雨,十分麻煩。
屋外的天空永遠都是昏黃的,中午干裂的地面映出一片金黃,混著洪家爺爺外孫女的笑聲劉家阿姨的笑聲,焦黑的廚房里汗如雨下的做飯的父親,在地上試著新買的榨汁機的母親。被說教的時候,鄰家阿姨見到長魚誤以為是蛇的時候,養兔子養蝌蚪的時候,捉螞蟻的時候,站在小凳上讓媽媽梳頭發的時候……直到母親站在凳上也要抬頭看我。
直到風家遷離,我家也搬到很遠的地方。
混著昏黃的光,不見過去的池塘。
汽車晚點了,我終究沒趕上平房拆除的時刻。
沿途的土地,建成了漂亮的廣場,舊時的小店,成了今日的大超市。黃土、水泥地、柏油路、斑馬線、自動監控儀,小民房搖身一變似升華了,然后凝結為加油站,高樓小區……
我踩著斷瓦殘磚,拆除車黃得刺目,映著灰白的天空,我仿佛看見磚上有層霧在蒸發散盡。樸素的早晨,沉淀著菜香的中午,沒有燈的晚上,夾雜著昏黃的光與純樸的人情味漸漸飄遠,破門窗已成為蟻蟲的滑梯與運動場。
就在這時,我聽見身后的一陣腳步聲,有些不穩,也有些徘徊。回頭一看,是一個一米二左右,梳著馬尾辮的小女孩,有些胖胖的身子,圓圓的小臉微黃,鼻梁不高,小嘴向上微翹,一對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卻十分水靈,水靈的讓我似曾相識。她穿著吊帶的黃裙子,黃色的塑料涼鞋,手里抓著一塊積木一樣的東西。
我看看她身后的家門,那一盆盆的花讓我想起來了。
“你是……琪琪?”我彎下腰問,眼中充滿欣喜。
門天了,走出一位短發,微胖的女人來。
“琪琪,進來吃葡……哎呀,你不是玉玉嗎?”
我對女人笑了笑,“琪阿姨。”
琪琪跑回屋里去了,進門時還回頭看了我一眼。
“琪琪恐怕不認識你了,你們都搬了六年。”琪阿姨見了我眉開眼笑,“你們走時她才一歲半,最喜歡你家賣的蔥油餅。”
我勉強笑了幾下,隱約聽見琪阿姨說什么“長那么高呢”和“聽說你搬進大房子了”之類的話。
“你是回來看房子的?”琪阿姨突然問,瞥了眼那輛拆除車,“一大早,市政工程的人就吵得別人睡不了覺。”
“呵呵……”我干笑,裝著看看表,“我今天路過,還要去找同學呢,這樣吧,琪阿姨,我不先走了。”
琪阿姨聽得出我話里的意思,點了下頭,進屋了。
我喘了口氣,轉過身,朝寬廣的大路上走去,走過高樓,走過大超市,很多昏黃的光消失了,就像一幅幅陳舊的老照片,掩埋在了廣場下,封進了發霉的匣子里。
拆除的平房很多,是不是每個懷舊的人都如我這般,既難過,又為家鄉的明天而祝愿呢?
臨上公車前,我回頭再望這片新開發的商業街,揚起嘴角,想起了新聞上的老居民不肯遷居的報道,回憶的舊物沒了,誰都要走出往事的門吧。天暗了,五彩的路燈映著散步者幸福的笑,平靜,祥和,清晰。
指導老師:舒雪光
總評:《藏在冬日里的陽光》講述的是一個發生在校園里的古老童話,這個季節的總有一些懵懵懂懂的情感在發芽,一個無意間的眼神,一個無心的幫助,都可能會觸動那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平房》記錄了“我”童年的美好時光,時代在變遷,城市建筑在不斷地被復制,平房作為回憶的舊物,當某一天從人們的視野里消失以一幅幅老照片的形式封進精美的畫冊時,誰都要走出往事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