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我也不說
我上初三的時候樊小柯上初一,我大她兩歲,可她從來都對我只呼其名,沒叫過一聲哥哥。
那年學校組織春游,樊小柯說她第一次看到活的大熊貓。她看到熊貓的那個表情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目不轉睛的瞪著幾只黑眼圈的東西傻樂,好長時間愣是沒回過神來。我心里那個氣呀,我從我們班溜出來看她多不容易啊,就為了送一瓶酸奶,可她呢?就跟沒看見我似的,一不留神,被樊小柯的班主任給發現了。被遣送回班時,我已經沮喪得如同一只泄氣的皮球,老師和全班同學臉上都表現出鄙夷的神情,老師冷冷地問我:跑到初一組干什么去了?哼!打死我也不說!
從那以后,樊小柯她媽在沒人的地方就戳我腦門子,嘴里還念叨,怎么就改不了呢?從小就這個德性,就改不了了?真是小流氓。
這我都忍了,想我李陳陳雖然不是什么頂天立地的好漢,可好歹也為她樊小柯掏過花花蛇掐過壁虎尾巴——當然那都是為了嚇唬她。但我一個大活人怎么都比一個破熊貓強吧?為什么樊小柯一瞅它們就樂,一瞅我就生氣呢。
我倚在熊貓館的欄桿上瞎琢磨,這一琢磨就是大半個學期。
那些年少輕狂的流氓事兒
樊小柯四歲那年,已經顯現出美人胚子的良好潛質,整天梳倆小辮,端個小馬扎在院子里耀武揚威的給她的塑料梅花鹿洗澡。我靜靜的蹲在她旁邊看著她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粉嘟嘟的小臉,實在沒忍住,親了她一口。沒想到,四歲的樊小柯當時已成長為一位自強、自尊、自愛的女青年。人家當場就大哭起來,并且跑回家給媽媽告狀去了。
從那時候起,我就是院子里有名的小流氓,后果是招來莫名其妙的耳光。我媽揪著我的耳朵狂吼,你才多大的人,就知道對小柯耍流氓。我扭扭捏捏地抽泣起來,樊小柯隔著貼窗花的玻璃窗,躲在鄰居樊大媽的懷抱中,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那些年少輕狂的后遺癥是,盡管過了這么些年,樊小柯偶爾還是會學著她媽的樣子在我頭上輕戳一下,小指微微翹起,聲音鏗鏘堅決地說:小——流——氓——
面相這個東西真奇妙。你說老天怎么能造出這么些截然不同的面相來呢,有歪瓜咧棗的,有平庸無比的,可也有傾國傾城的。樊小柯就是顛倒眾生的這么一主兒。認識她那會我還掰不出這么多形容詞來,只覺得偷偷看她一眼,就天旋地轉,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當然后來樊小柯已經不再抱著娃娃滿院子跑了,而是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背個藍色帶花邊的小書包,像只布袋熊似的掛在那輛24寸的小自行車上,呼啦一聲就從我旁邊竄過去了。
不是我喜歡憶苦思甜,我以上的如此苦口婆心的贅述,僅僅為了闡明一個事實,樊小柯是我的青梅竹馬。
意義重大的約會
樊小柯的字寫得真漂亮。樊小柯文具盒里有好幾塊帶香味的橡皮,能把寫錯的地方擦得干干凈凈,她的作文老是得第一名,經常穿著紅色背帶裙在校會上聲情并茂地朗誦。每每這個時候,我總用指頭捅捅身邊的大頭,說你瞧這丫頭片子,真給我長臉。
大頭家開了個燒烤店,生意忒好,他爸媽忙得焦頭爛額,沒人注意到他已經提前進入叛逆期。這孩子總是斜著眼將信將疑的瞅我,你說她是你的青梅竹馬,在學校咋從不理你?我頓時惱了,甕聲甕氣地吼著說,星期六晚上我帶她來你家吃燒烤。
星期六那天我揣著作業本上樊小柯家請她輔導作文,母女倆清一色用吃驚的眼神看我,要知道讀書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拉下臉來干過這檔子事,樊小柯嚴肅地為我做指導,她離我那么近,睫毛撲扇的細節都沒能逃過我的眼睛。
趁著她媽上街買菜的工夫,我終于鼓足勇氣對樊小柯說,明天咱去吃燒烤吧。樊小柯瞪我,她一瞪人的時候眼睛就變成圓形,且只用鼻子出氣,像一頭撂蹶子的小母驢。
她說我不去,我參加了學習小組,要上江華家復習功課。我當下就火了,說我初三的人都沒復習,你初一哪有這么多功課要復習?然后又說,那江華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被樊小柯趕了出來,作文本上還留著她好看的楷體字。我心想樊小柯你怎么比我還晚熟呢,虧你長了能寫出第一名作文的腦袋,連約會這樣意義重大的事也沒分辨出來。
一次失敗約會的最終結果是,我失去了在大頭面前一諾千金的威信,而樊小柯從此也拒絕為我做任何的輔導了。
帶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可能是鳥人
后來要不是出了事,我永遠不會知道這丫頭不是晚熟,而是裝糊涂,其實她從小心眼就比我多。
周三校會上沒讓樊小柯朗誦作文,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穿白襯衫的白臉小子,校長說他將代表學校參加市里的作文比賽,他叫江華。
這次換大頭用指頭捅捅我,說樊小柯沒事吧。我正在犯迷糊,白襯衫小子的作文水平跟我差不多,竟然也能派去參加比賽?回頭說樊小柯肯定是生病了。大頭說她沒病,她被取消資格了。我說啥?當下就腦袋一片空白。
大頭前一天下午因為遲到被抓到教師辦公室訓話,隔著玻璃看到了校長辦公室里穿紅色背帶裙的樊小柯,據說這丫頭把一張小紙條夾在了借給江華的語文筆記里,沒想到那小子毫不含糊的直接上交了班主任。校長和班主任一合計,讓丫頭把樊大媽請到學校去,她是哭著跑出去的。
我氣得幾乎把牙齒咬碎,臭小子,找死啊!樊小柯是什么人?我這種玉樹臨風的人都不敢對她怎么樣,他算什么玩藝兒?
樊小柯沒有來上學,也不在家。樊大媽正在院子里剝蠶豆,還兇巴巴的問我是不是逃課了。如果樊小柯要玩消失,那么天底下只有我能找到她。那天我破例買了門票,還向檢票老大爺打聽有沒有個女孩來過,她這么一點點的個頭,扎個馬尾,臉紅撲撲的,一顆青春痘也沒有。
果然,遠遠就看見樊小柯攀在熊貓館的護欄上,傻了吧唧的流眼淚。我一肚子的話忽然之間消失無影,從一頭憤怒的公牛變成了失聲的長頸鹿,沒想到她卻反而在一夜之間成了話癆,她喋喋不休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約他一起來看熊貓;她說我不是氣他把紙條交給老師,我只是氣自己不能去參加作文比賽了;她還說他看上去那么溫和,那么安靜,像天使一樣。
我本來想說帶翅膀的不一定都是天使,也可能是鳥人??稍拕偝隹诰妥兂桑悍】拢屛易瞿愕慕德鋫愫脝幔克龁柺裁词墙德鋫恪=德鋫憔褪悄茏屇惆踩懙臇|西,我沒頭沒腦地回答。
青春之殤
我搬家那天北京下了好大的雨。
我撐著傘站在院子里,沖樊小柯那屋眼睛發直,樊大媽幫我爸媽給東西打包,裝車,趁我爸媽不注意,她悄悄塞給我一封信。丫頭一大早就出去了,這女人破天荒的對我笑起來,我這才發現,樊小柯遺傳了她母親的眼睛,都是那么圓,那么友善。
坐車去機場的路上我眼睛里進了沙塵,掉了幾滴眼淚,便倚著媽媽睡過去,昏昏沉沉聽見爸爸說這小子還學會英雄救美了,我在校長那看到紙條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兒子哪能寫得出那么漂亮的字呀。媽媽笑起來說咱兒子從小就孬,這次還真夠意思,不幫小柯頂下來,這女孩兒以后在學校怎么見人呢。對了,剛才你看到丫頭沒,遠遠在胡同口那大樹下面躲著抹眼淚呢。我心里空空的,盡管在沖進校長辦公室大聲宣布這是我的惡作劇時還隱隱有種成就壯舉的興奮感,可現在只有離愁別恨了。
樊小柯在信里叫我陳陳哥,這丫頭可是頭一次這樣稱呼我。
她說盡管北京會起沙塵暴,夏天像烤箱一樣熱,人多得讓人頭暈,可她知道,我一定還會回來的,因為這里有我的青梅竹馬。她說我是她見過最勇敢的人,從小到大一直都是。
就算從此小柯對我心生感激,但我已經失去了看著樊小柯成長為青蔥少女的機會,甚至不再能有機會看見那張我少年時代銘心刻骨的面容,永不再。
為什么武俠片里做好事一定有好報,可我卻落得這么凄落的結局。
因為父親工作調動而搬離北京,是我最疼痛的,青春之殤。
還有什么能比讓樊小柯安全著陸更難的
我在初三那年迷上了熊貓,這個習慣一直到現在也沒改變。
某些不太忙的假期,我都會飛去北京找那個跟我一樣喜歡看熊貓的女孩。我們都是文明的好市民,見了檢票員總是客客氣氣打招呼,遞上嶄新的門票,我買門票的時候,她會偷偷跑開,回來的時候手里便多了一支冰淇淋。
我眉毛皺成團,心里那個郁悶呀。
這女孩臉圓圓的,個頭不高,最重要的是,還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怎么看怎么不像以前的樊小柯,可她冰淇淋,奶油糖照吃不誤。我每次一沖她嘮叨,她就用熊貓似的圓眼睛可憐巴巴的望著我,待我無奈之下默許了,才笑得像朵向日葵似的。
時間這個東西真奇妙,硬生生把一傾國傾城的美人坯子長成了熊貓美眉,我瞅里外兩只熊貓直犯迷糊,心想是否該檢討檢討我對樊小柯的縱容。
我說,那什么小柯呀,雖然你現在改走知性女性路線,可也得注意一下形象呀,要不這以后還怎么找個婆家啊!難道你打算膩我一輩子???!樊小柯一邊逗熊貓一邊埋頭消滅冰淇淋,壓根沒聽到我說什么。
還有什么能比讓樊小柯安全著陸更難的,恐怕就是讓她減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