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寧多年從事編輯記者工作,現供職于某專業刊物。
人到四十,上有老下有小,少有閑暇瞻前顧后。 周末去看母親,聊天,不意撿拾到像碎片一樣忘卻了的記憶,穿越時空蕩進心泉,波光粼粼。
母親說樓上的高姨老年癡呆,已經認不得回家的路了,差點走丟。我很為母親擔憂,讓母親多吃點芝麻核桃之類健腦的東西。母親笑,說她才用不著呢,她的大腦仁兒比那核桃仁兒的紋路還清楚呢。她倒是擔心我,自小就迷糊,沒有方向感,走丟了一次,嚇壞了全家。我笑,說我是小事迷糊大事清楚。母親說,嗯,倒是,不然當年十八歲,怎么就敢不跟父母商量,獨自一人千里迢迢闖關東呢?
母親指的是少女的我遠去吉林求學的事。
從家到吉林省的吉林市,路上倒兩次火車,兩頭各自還要倒兩次公交車。當時火車車次少,車速緩慢,全程40多個小時。母親一直很奇怪,那時的我,竟然奔波幾千公里不迷路,總是能準確地找到要去的地方。我說,那是因為我知道我的目的地在哪兒。
那年高考后,我之所以背著家里人報了吉林的某所學校,說來也許沒人相信,是因為從小看著我長大的于姥姥是吉林人。1931年“九·一八”事變東北淪陷時,年輕貌美、花朵兒似的大學生于姥姥在逃亡途中,與心愛的人離散,五十多年音訊全無,但她等著,日日夜夜,年復一年。
記得小時候,我和于姥姥同住一個四合院,院子里有棵楊樹,蔥籠如蓋,一片陰涼。夏夜晴空,繁星閃爍,透心地幽藍。于姥姥沏上一壺茶,坐在馬扎上,搖著蒲扇,抬頭看會兒樹葉,低頭喝幾口茶。茶壺在樹下,馬扎放在樹對面的三五米處。兩只精致的茶杯,一只上面畫著紅花,一只上面畫著白雪;斟滿了,一只放在茶壺旁,一只放在馬扎旁。于姥姥不時地站起身,到樹下,換另一只,然后搖扇,看葉,喝茶。
我好奇,問她干嗎用兩只杯子。她說,晾茶。又問:干嗎坐在茶壺對面。回答:太熱。她的答案讓我很失望。
從于姥姥提起家鄉的眼神里,我看到隆冬時節的松花江,看到江面蒸騰的霧氣與寒冷空氣交織后凝結在樹上的霧凇,還有掛在上面的于姥姥的夏天。
臨去東北,我問了她心上人的名字,記在日記本里。于姥姥渾濁的眼睛那一刻突然變得異乎尋常的明亮。
自然是沒有任何消息。我找到她和他的那所大學,校園綠樹成蔭,一批批莘莘學子,一座座設備完善的現代教學樓,沒有留下一絲一毫戰爭的痕跡。他是她的老師,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也沒人見到過戰亂中她和他生死相依的身影……戰爭蹂躪了綻放的玫瑰,撕碎了希望。
我畢業一離開吉林,于姥姥去世了。奇怪得很,那棵楊樹也漸漸地干枯,然后死了。
母親在我去東北的那年,患上了高血壓。大夫說,精神緊張是病因之一。我知道,我單絲獨線漂泊在外,母親不放心。記得那年八月底我只身一人去吉林前,母親把干辣椒搗碎,與肉沫炒熟,加入西紅柿調稀的干黃醬,炸二十分鐘,放入兩只罐頭瓶里,說這是幾夜睡不好覺琢磨出的讓我帶的東西:營養,養胃,好儲存。她用報紙把瓶子包了一層又一層,放進我隨身要帶的黑皮包里。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母親拿著兩個塑料袋進我屋,又把瓶子包裹了一遍,說這下放心了。母親買了一塊塑料布,白底兒粉花,淡雅好看,讓我帶到學校鋪在床上,說是可以防塵不用老洗床單。她剪下一小條兒縫了包瓶子的塑料袋(那年代塑料袋極少,不像現在袋子滿天飛)。當我到校報到完畢收拾旅行包時看到塑料布,突然想起炸醬,呀,包不見了!我驚出一身汗,怎么也回憶不出這包是在哪個環節丟的。那一夜我幾乎沒睡,一閉眼就是母親一遍遍包瓶子的情景。第二天五時即起,到公交車站趕第一班車,問司機有沒有撿到一個黑包。回答沒見。我又趕往火車站派出所報失,在登記表的“丟失財物”一欄,我填了“兩瓶炸醬”。其實包里還有很多重要東西,比如放在內側拉鏈里的生活費,比如同學的通訊錄,但我滿腦子只剩下了塑料袋包著的炸醬。那天我來來回回坐了一天的公交車,從火車站到學校,再從學校到火車站,對著不同的司機問著同樣的話……放寒假前,母親來信叮囑我把特制塑料袋帶回家,說要用它再包炸醬瓶。我回信:吉林的朝鮮辣醬比你的炸醬好吃多了。從此,母親再也沒提帶炸醬的事。而她用于“臨行密密縫”的那塊塑料布,我一天也沒鋪過。
母親對于姥姥有了看法,覺得是她攛掇寶貝女兒遠離了家。于姥姥默然。她買了東北產的黑木耳給母親送去,說多吃可以降脂降壓。不知從哪天開始,她倆之間又有了說不完的話,都是關于東北的。母親向姥姥仔細詢問了朝鮮辣醬的做法,每次我回家,餐桌上都放一碟。于姥姥最后是握著母親的手走的。母親一直保護著那棵枯死的樹不被鋸掉。
我畢業分配到另一座城市,報社里當編輯。母親最大的嗜好就是閱讀這份報,從里面尋找她的女兒,直到我調回她的身邊。
十幾年過去了,那份報連同于姥姥從我的記憶中漸漸淡去。
……
晚飯畢,當我要離開母親時,她突然遞給我一張發黃了卻折疊整齊的報紙,說給我推薦一個好版面,上面的照片配詩寫得棒著呢,好好學學人家的詩吧。我笑,說我早就消磨掉詩人的激情了。
回家打開,展現在面前的,竟是多年前我編輯的那份報!副刊的一整版,是我為一個運動會的十幅照片配寫的詩句。
為百米決賽沖刺圖片配寫:
成功前的/最后一拚——/希望、幸福的剎那/只有奮力拚搏/才能享到/奮爭后的快樂
為頒獎圖片配寫:
遞給/祝賀和鼓勵/接過/信任和希望
為籃球投籃圖片配寫:
這是成功與失敗的/一瞬/期待、希望、擔心/凝成/額上的汗珠/帶出/得分的歡欣/失誤的思索
……
詩雖然生澀、稚嫩,甚至有點拽,但從每一首里,我都看到了同樣兩個字:“希望”。是母親精心保護著它穿越時空的隧道,把我美麗的青春連同花兒般的“希望”歸還給我。
我感慨萬千,母親是有意的!
人活著,就要懷抱希望,凝望希望的目的地,就像于姥姥喝茶的夏夜。
于姥姥終于回到了魂牽夢縈的目的地,可她的目的地到底在哪兒呢?
我發現我好長時間沒想她了,也好長時間沒追尋我寫詩時的心境了。
我還有寫這些詩句的激情么?捧著報紙,我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