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焰 1965年生,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高級編輯,供職安徽商報,曾在全國各類報刊發表小說、散文、隨筆200多萬字,著有《與眼鏡蛇同行》、《平凡與詩意》、《熒火閃爍》、《男人四十就變鬼》、《夜蘭花》、《思想徽州》等書。
春天的N個瞬間
創刊不久的《體育畫報》最近出了一個專輯,直接引進美國版的泳裝特刊,好看。當我收到雜志撕開信封后,剛掃了一眼封面,腦子里便閃了一個念頭:春天來了。是的,春天來了,活色才能生香。那些攝影師怎么能把一個人拍成一朵花呢?用很俗的比喻,就像一朵朵出水芙蓉似的。我看過一些模特其他的照片,近看,并不太妙。但她們此番組合,卻是完美無比。都說漂亮的人不少,但拍起來真上相的,并不多。并不能怪那些姑娘們,一個人只有一個角度是相對完美的,是那些不太聰明的攝影師,沒有發現她們的最佳角度。
春天的時候有些情緒是無來由的。譬如昨天晚上淘碟,看到莫妮卡·貝魯奇的一部新電影碟片《我與拿破侖》,心頭一熱,就掏錢買了,買回來立即看,才發現又是一部爛片。其實我本不該這樣的,這個漂亮而性感的女人自 《駭客帝國》當中露了一下臉后,近來的電影總是讓人不忍卒看。這一部電影同樣如此。40歲的貝魯奇在電影中壯實得就如同一頭母牛,而且惡俗無比喋喋不休。我最討厭的就是電影中滔滔如江水的對白,不喜歡那些肥皂劇,不喜歡相聲,甚至不喜歡現實中唧唧歪歪的人。有什么必要那樣喋喋不休呢?有時候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就全明白了。想用言語來推動一切的人,其實都有點愚蠢。
這段時間,看碟還真有點多。自從今年春節完成《千年一夢———徽州傳》的寫作后,本來想把沉重的徽州踢得老遠,但盛情之下,又不得不從事另一項與徽州有關的寫作。一個人很長時間陷入區域文化的葛葛絆絆是可怕的,那樣的感覺如同蜘蛛,在那些千絲萬縷的糾纏中無法掙脫。所以在我跌入徽文化山谷的同時,我總是拱動著掙脫的欲望。這樣兩相矛盾的結果,常常使得我在一段思考和寫作后生吞活剝色彩斑斕的電影大片,比如說 《硫磺島來信》、《漢尼拔前傳》、《300斯巴達》、《香水》等。
還是談談《香水》吧———
德國小說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香水》是我在新世紀中看到過的一篇最好的小說,2002年我在一個周日的下午讀完這部小說之后,曾經深深地倒吸一口涼氣。故事講述一個從出生起身上就完全沒有味道的男子葛奴乙,對于氣味,他有著無與倫比的鑒別力,能嗅出所有味道后面的時間、地點和意義。不僅如此,葛奴乙還能制造出獨一無二的香水,他的制作方法并無不同,唯一區別就是,香水的原料來源于處女的體香,只要葛奴乙挑選中的女子,便不計一切代價將她殺死,然后,攫取女子的體香……小說的奇妙之處,在于一種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并且,這樣的小說本身也有著內蘊,它讓我們意識到無限的可能性,發現和指引一條路徑。這樣的感覺,就像在我們的面前蕩漾著一線蛛絲,縹縹緲緲,看我們是否能順著這根細膩無比的絲線,攀援,然后深入一種無限。
電影當然是成功的。導演是曾經拍過《疾走羅拉》的湯姆·提克威??吹贸鰜?,湯姆·提克威一如既往他的才氣,還是想從形而下的故事中拍出形而上的云騰霧繞來。但我感覺他做得遠遠不及小說。與文字相比,影像所具有的穿透力顯然要弱很多,影像很難凝固成堅硬的錐子,它無法錐得進去,并且扎出血來。文字一直是一種奇妙的東西,有時候,它的排列是可以鋪出一條路來,它可以引領思緒一路走上去,深入到一種混沌?;蛘?,文字本身就如同蛇一樣,可以倏然游走,然后努力接近。一個人要想深入一個地方,必須借助于文字,擁有一種潛走穿行的咻咻感覺。
當然,影像也是有著長處的,它的長處在于制造一種整體氛圍,讓你感受到一種文字無法表達的綜合。相比較而言,在這樣的故事中,我在文字中可以嗅到香水的味道,但在電影中,更多地,我只是感受到一個詭異的故事,以及香水的千變萬化。
除了看碟,這個春天里最欣慰的事情就是在新安江兩岸看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雖然這樣的行走攜帶著任務,但本身,還是快樂的。陽光暖洋洋,我走在燃燒著的油菜花中,頭暈目眩。我的身體浸淫一片春色,我的眼中一片金黃……這樣的感覺無與倫比。在新安江畔行走的時候,我總有點魂不守舍,我想獨占這樣的風水寶地,而獨占的方式,就是在最美麗的風景處……呵呵,這樣的行為總有點情不自禁——這同樣也是來自春天的誘惑。
“香水”一直有著信號的意義。在飄曳的面紗后面,究竟是些什么呢?電影中那個制作香水的老師傅說:“世界的本質就在于它有著一種味道。”的確是這樣,味道是可以穿越時空的,順著味道溯源而上,后面往往是記憶,是細若游絲的路徑;至于路徑的后面是什么呢?天堂?地獄?——不知道,反正,那是一種無法捉摸的無限。
春天里大片的油菜花似乎也具有同樣的意義。油菜花金光四溢,一派天真無邪。這樣的天真無邪同樣是有蠱惑力的,因為它攜有,無所不在的香味。
巴黎的又一場春夢
說來也奇怪,可能一直在內心當中潛伏著對于巴黎的好奇吧,所以,凡購碟時,逢到有巴黎字眼的電影,便會毫不猶豫地買來。比如先前所買的《巴黎最后的探戈》、《巴黎最后一班地鐵》、《巴黎野玫瑰》、《巴黎的天空》、《戲夢巴黎》等,這一次,看到那張好萊塢所拍的《巴黎煙火》,便立馬買下了。噢,又是巴黎的一場春夢。
在我的印象里,巴黎所有的一切,迷離而嫵媚,并且具有時間一樣的揮發性,就如香水。巴黎還有著一系列意象,暖烘烘地散發著曖昧和溫情,像梅雨季節過后翻曬的舊衣物——我們可以摹仿一下羅蘭·巴特在那本著名的《戀人絮語》中的手法加以描繪:老式的旅館,公寓,照相館,塞納河邊上的畫室,鐵籠一般的電梯,印象派,露天咖啡館,探戈,醉酒的藝術家,玻璃天棚,閣樓,木偶劇場,鏤花的青銅門,幽靜的公墓,各式各樣的海報,窗影,地鐵,公園椅,涂鴉,醬童子雞,杏仁甜餅……還有,就是紅磨坊,一個長著毛絨絨倒刺的眼神,一個激越的飛吻,或者是,一場邂逅后的酣暢淋漓,人走樓空,天花板上仍舊轉個不停的吊扇。
同樣,這部《巴黎煙云》同樣是眾多意象的集成。它就像一個萬花筒,轉動的,是逝水年代曾經的花團錦簇。這樣的故事是巴黎每天發生的千千萬萬愛情當中的一種,悲歡離合,暗暖生香。電影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亂世三人行》,不用說,從這樣的譯名中就可以想象情感之間的糾葛。一個“三角戀”的故事——背景是巴黎:兩個絕色的女子,一個出身豪門,一個出身布衣;出身豪門的女子如蝴蝶般游蕩于情場,狂放不羈,及時行樂;出身布衣的西班牙女孩跟她是密友,她們遇見了劍橋學生湯森德。沒有追求上塞隆的湯森德與西班牙女孩結了婚。戰爭暴發以后,三個人的生活發生著改變,反法西斯戰士湯森德參加國際縱隊去了西班牙,西班牙女孩在苦等一段時間之后,也隨之去了西班牙,并且死在那里……那個出身豪門的女子仍是在巴黎過著花開酒地的日子,這時候,湯森德已成為英國情報人員了。為了幫助湯森德,女子成為德軍軍官的情人,向盟軍透露情報……電影的線索就是這樣頭緒繁多,紛紜復雜難以復述,但它具有好看電影所具有的一切元素:妖艷的女人和床,暴力,驚悚,點著的香煙,漂亮的珀瑯寧手槍……那么多色彩斑斕的元素夾雜在一起,點著了,像燃起的禮花一樣,繁花似錦。
這樣的電影,是典型的好萊塢手法。好萊塢從來就是強調故事的——故事,像曲折幽深的花徑;人物,只是故事中的道具。不像法國的電影,似乎是,拍出熾熱的愛情才是重要的,還有,就是人的欲望。只有好萊塢,雖然千頭百緒,但卻一直堅持著有頭有尾,散發著俗世的悲歡離合,調侃人們喜怒哀樂的神經。
值得一提的是電影中的演員,都是我喜歡的——查莉茲·塞隆,這個極具風韻的南非女子一直善于變臉,她經常能搖身一變,不僅僅相貌脫胎換骨,而且連內心都乾坤挪移。我曾經看過她演的一部最好的電影——《天生女魔頭》,看了這部電影,你怎么也想想不出電影中那個粗魯、殘暴、丑陋的女魔頭竟是由風情萬種的塞隆所演的。還有佩內洛普·克魯茲,這是一個人見人愛的美女妖精,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像梅花鹿一樣富有靈性。那個時代的巴黎,的確是一場豪門盛宴,每個人都咽著口水盯著別人,每個人自己也是一盤菜。
在看《巴黎煙火》的同時,我還看了另一部反映巴黎生活的短片集萃《巴黎我愛你》。21位世界導演,合作講述了18個故事,發生在巴黎的各個角度?,F實總是由瞬間組成的,巴黎也不例外。這些瞬間,平日里隨意散落在巴黎的時光拐角,像一枚被吸過之后擲下的煙頭?,F在,由這些導演撿拾起來,把它們當作玻璃碎片,拼湊起一個完整的巴黎。如果說《巴黎煙火》像一部厚厚的長篇小說,充滿著傳奇、曲折、意味深長的話,那么,這樣的短片,則因為瑣屑、破碎,更顯本質的生動。我們的人生經驗告訴我們:生活經常是有頭無尾無始無終的,它在更多程度上支離破碎。在生活的真實面前,一個天衣無縫的圓滿故事,會因為過多的戲劇性,顯得蒼白無比。
最近一直在讀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一個談話集《八十憶舊》。春日的恍惚中,經常被他詭秘的言語輕而易舉擊中,就像遭到突如其來的冷箭。比如說,博爾赫斯曾經反復提及,在他的一生中,有兩次,曾有著神秘的體驗,他說:“這些體驗我無法訴諸語言,因為語言,結竟只能描述人所共有的體驗。如果你不曾有這種體驗,你就不會產生共鳴……(而那樣的感覺,)我覺得我不是活在時間之內而是活時間之外。”他又說:“人群是一種幻覺,它并不存在。”
實際上我們在面對一部有著完美情節的電影時,還真是有這樣的感覺。電影是一種幻覺,它并不存在。就像現在,當電影開始之后,我們在風中,在警覺而微暗的燈光下緩緩穿過巴黎。這樣的巴黎,不是電影,也不是真實,而是我們每一個人在春夢中的一次旅行。
最黑暗的夜,最亮的光
《通天塔》同樣是對于人類自身的審視。
進入新世紀之后,西方的電影界似乎莫名而突如其來地將電影與哲學結合起來了。當然,這樣的結合不是當年伯格曼苦大仇深似的糾纏和思索,而是在錯綜道路的前方閃現出一束亮光。從墨西哥到好萊塢的大導演阿加多·岡薩雷斯·伊納里多顯然是這種方式的代表人物,除了《通天塔》之外,伊納里多昔日與編劇吉勒莫·阿里加合作的幾部電影《愛情是狗娘》、《21克》等,都有很深重的形而上成分。這樣的電影不僅僅蘊藏很深,形式感也玩得相當好,把電影拍的如博爾赫斯“交叉小徑的花園”。往更遠一點的意義上,這樣的敘事感覺還有曼徹夫斯基的《暴雨將至》以及昆汀·塔倫蒂諾《低俗小說》。這種“交叉小徑”般的展示很奇怪,在這當中,總有一種悲憫的情懷,從電影中油然溢出。
當然,《通天塔》的格局更大。在電影中,那些散亂的線索橫跨地球,“交叉小徑”涉及3個大陸、5種語言和4個故事:一對陷入婚姻危機的美國夫婦來摩洛哥散心,坐巴士經過大山深處的時候,妻子被一枚突如其來的子彈射穿車窗后打傷;這把槍最初的主人是一個日本游客,他曾與妻子一起來摩洛哥打獵,妻子以這把槍飲彈自殺之后,日本人把槍作為禮物送給了摩洛哥的一個當地人,這個當地人又把槍賣給了一個牧羊人,牧羊人的兩個孩子在山上試槍,結果打中了巴士當中的美國游客;日本人回國之后,聾啞女兒始終遠離他,因為孤獨,她只好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尋找著愛,也尋找著人生的自信。最后一條線索是那一對美國夫婦遠在美國的兩個小孩,因為無法聯系上他們的父母,墨西哥保姆便帶著兩個他們偷偷越過邊境線,回墨西哥參加一個重要的婚禮,而在參加完婚禮回家的途中,與美國邊防警察發生了沖突,孩子們差點死掉,保姆也入獄……這樣的故事紛紜而復雜,它就像太陽之下的一個萬花筒一樣,隨意而率真,散發著七彩的光芒。
這樣的電影一直洋溢著一種宿命——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偶然。一切都源于那一聲無意的槍響……命運交織的羅網將不同種族、地域、文化背景下的靈魂納入其中。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孤立而生的,每一個人與每一個人,都存在著千絲萬縷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
電影的深刻寓意還在《通天塔》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是真有意味的——《圣經·舊約·創世紀》第11章里就曾有這樣一段描述:古時候,天下人都說一種語言。人們在向東遷移的過程中,走到一個叫示拿的地方,發現一片平原,就住下來。他們計劃修一座高塔,塔頂要高聳入云,直達天庭,以顯示人們的力量和團結。塔很快就建起來了。這樣的舉動驚動了上帝。上帝見塔越建越高,便暗自思忖,人類的力量不能太大了,太大了,便讓他們不知深淺。于是耶和華讓人們使用不同的語言,人們變得無法溝通,矛盾頓生,人們無法溝通,高塔也無法繼續建下去……影片《通天塔》正是借用了圣經這一經典段落作為隱喻。
毀滅通天塔的根本是什么呢?是誤解。語言的不同是可以產生誤解的,而同樣產生于誤解的還有很多緣由。同樣,電影同樣也有很多存在的誤解:那一對美國男女的婚姻危機是誤解;開槍是誤解;警察開槍打死牧羊少年是誤解;那個日本少女極端的愛也被誤解;美國警察逮捕墨西哥保姆同樣也是誤解……誤解就像太陽下的陰影一樣,每時每刻伴隨左右。這樣的誤解,使得人類無法走上一條正確的道路,也使得人類無法建造自己的通天塔。
看《通天塔》的前兩天,我還看了梅爾·吉布森的一部電影《啟示》。這同樣也是一個悲憫的故事,它是以消失的瑪雅文化為背景,講述了在人類的早期時代,部落之間互相殘殺的故事。這樣的電影無疑血腥而瘋狂,但梅爾·吉布森無意于這樣的血腥,顯然,他拍電影的動機就是讓人們回望歷史,從人類曾經的足跡反思走過的道路。在好萊塢,這位曾經的“主旋律”演員近年來一直特立獨行,前幾年梅爾·吉布森拍攝的《耶穌受難記》引起過一片嘩然,但梅爾·吉布森就是想以電影作為方式,表達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理解,也表達自己的悲憫。至于其他的,倒并不是他所關注的,梅爾·吉布森就曾宣布,他不會為奧斯卡做一分錢的電影廣告。
我一直在想的是,當遠在大洋彼岸的阿加多?岡薩雷斯·伊納里多們在為人類的道路苦苦思索的時候,此岸的我們,卻一直墜落在金錢與榮譽之中苦苦掙扎,間或有思想的,也只是注視《百家講壇》,嘴嚼著歷史的陰暗和血腥,津津有味地品嘗著夜宴;或者是,當我們的電視劇使勁惡搞我們的歷史的時候,彼岸的人們,想的卻是如何構筑我們新一輪的“通天塔”了。
這樣的思索和反省并非絕望,而是溫情。就如《通天塔》的電影,雖然人們一直在塵世的絕望中掙扎,但通天之途,卻寄希望于孩子和未來。電影結尾意味深長:“獻給我的孩子。最暗的夜,最亮的光。”在最暗的夜中,卻有最亮的光指引。天堂是什么?就是人們在一起,不再有誤解、隔閡和悲傷。
天堂也存在于內心,是一朵曼陀羅花,開在最隱秘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