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動的時間

時間的切面——記憶涌山

回過頭，來寫前面的文章，我滿腦袋已經(jīng)都是南方文化了，都是它過去和現(xiàn)在的元素了，都是一些時間的切片。我知道，我恐怕對文字已缺失了判斷的能力，好在，有很多文字跟在這后面。

一、時間是一根纜繩

時間是一根纜繩，一根長長的纜繩，一根樂安江上長長的纜繩。沿樂安江上溯，入支流車溪，可直抵涌山河。一拉起這根纜繩，多少滴滴答答的故事，就會水淋淋地在陽光里展現(xiàn)，展示那些激動人心的時光回放。

進(jìn)入涌山的歷史。我也有三十幾年了，但最富含記憶元素的，還是這回。

時間已是暮冬了，我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涌山鎮(zhèn)的一條被音樂、摩托車、網(wǎng)吧和銀行們簇?fù)淼慕值郎稀Ｎ疑磉叄幸粋€很好的伴，一個結(jié)識不久的，叫長壽的涌山人，他夸耀的眼神里，全是這個繁華小鎮(zhèn)的自豪。而他真的很難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我們一邊交談，一邊極力地躲閃那些臟兮兮的豪華小車，他們在黑乎乎、大坑連小坑的泥水路面上開著，不停地在墻上和行人的衣服上畫一些抽象的作品。我真的很想告訴長壽，我和這個小鎮(zhèn)，正在做一個雙向的，也可以說是逆時間的運(yùn)動。我一步步地從城里來到涌山，來到長壽的山莊，想觸摸古老的南方文化的元素。而小鎮(zhèn)卻正在用更為熱情的步伐，極力想輕裝上路，趕到我剛離開的地方。

我來之前的幾天，我問過自己，來涌山干什么？是不是真的做那件蓄謀已久的事，尋找時間，這根纜繩的答案。

南方文化，南方的鄉(xiāng)土文化，這是一個小小的標(biāo)題。我從偶然見到的一本舊《化石》雜志出發(fā)，（1979年第4期）中間記敘的是中科院古人類研究所的一份報告。說樂平涌山的一個山洞里，出土了大量的舊石器時代動物的化石，以及古人類用過的一些打制石器。我敏銳地聯(lián)想到，離它不遠(yuǎn)處的洪巖洞，一個古時沼澤地邊的巖洞。早些年中美聯(lián)合考察留下了幾個深深的探坑，他們想找到古人馴化野生水稻的證據(jù)。

他們找到了什么沒有，我不知道，也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想從那幾個坑里走過去，到涌山，這個很古老，也一直繁華得讓當(dāng)?shù)氐娜俗院赖男℃?zhèn)去看看，能不能看到這根纜繩的一些局部，看會不會又和南方文化元素擦肩而過。其實，去年冬天，我和一個作家采風(fēng)團(tuán)，已經(jīng)在長壽的山莊里住過幾天。現(xiàn)在，窗外春雨霏霏，我們就一起來看，看時間借助于涌山的物質(zhì)，所展現(xiàn)出它的那些局部和細(xì)節(jié)。

二、農(nóng)具，在廂房里抽煙

煙是好煙，是一種在南方和北方，老百姓們都叫做香火的煙。

我和長壽走進(jìn)了老街，一幢幢的老屋，一塊塊的青石板，它們?nèi)荚诤现\，合謀把我陷入一個連環(huán)的迷宮里，好讓時間來收拾我們。

進(jìn)入一個叫“十二個天井”的大宅院，那里有很多的雕花窗戶，廚房里也有很厚的煙塵。可同樣，很多院落和房門都鎖上了。長壽告訴我，都是去打工了，年輕的、壯年的。很多人還帶走了孩子。

老人也不多了，有些在前街給兒子、女兒們守新蓋的房子，收些店面的房租，有的干脆，就在挖煤時和煤做伴去了。環(huán)顧四周，我甚至從鎖著的院門里窺視，看到了一廂房，一廂房的農(nóng)具。

在黯暗的壁畫和發(fā)白的對聯(lián)后面，露出了很多被煙熏過了的，被時間裝裱過了的，甚至被黃泥巴糊弄過了的雕像。雕像冷冷地和我一樣，打量著這些本不該坐在這里的農(nóng)具們。農(nóng)具們都是舊的，以前的時間把它打磨出精致的木紋，現(xiàn)在的時間又給它們褪去了過多的光澤。無疑，它們都被這些屋子的主人們使用過，使用過很久，他們的子孫也可能一直在用它，只不過這幾年，連農(nóng)具都下了崗。

我借助老屋里昏暗的光線，仔細(xì)地辨認(rèn)它們。我看到有被時間裁剪得很彎的鐮刀，單薄地插在板壁上；鋤頭們拄在門后；犁、耙都已經(jīng)不那么鮮亮了，擠擠挨挨地頂著木頭的房柱子，在等主人來；石磨最可憐，和水缸，磨刀石一起，丟在天井里沭浴著天光，可能用不了多久，有草會從它的鼻子里探出來。

站著、躲著的還有風(fēng)車，有風(fēng)車戴著的紡車。還有幾塊磚，寂寞地墊起了曬墊、禾戽。甚至還有打豆子的梿枷歪在角落里。

突然，一只老鼠竄出，那里還有一架人踩的老水車，木制的鏈條一樣的串板，多像老人松散的筋骨。陣陣灰塵里，我好像看到一群爺爺們在抽著旱煙。突然間，我好像覺得它們很不甘心地運(yùn)作了起來……鏗鏘的聲音里，一股熟悉的泥土味，順風(fēng)撲面。

走進(jìn)后面的一個天井，天井里有光從上面透了下來，所以四周雕花繡朵的樓閣也明亮不一。我站在天井這邊，仰臉看天井那邊的繡樓。我問長壽，你上去過嗎？我問自己，暗閣里有沒有小姐押韻的咳嗽，還印在欄桿上。

手摸才子佳人的舊窗格，我和長壽慢慢地坐了下來，坐在被時間磨凹了的門檻上。接過的一支煙點燃了，心也慢了下來。人的想象和這裊裊青煙一道，沿著這天井一直往上升。在這些手工雕刻過的時光中，我真想成為一位白臉的古代書生，仰著臉，在天井里吟哦。長壽，你想過嗎？

街上轟鳴的音響，摩托車的尖嘯，被重重門窗濾過，傳到這里，只有一絲絲響動了。難怪農(nóng)具們和繡樓相伴，和花鳥為伍，還都還能寸心不驚，冷漠地抽著煙，看我。

我想，這若是午夜，有月光透過天井照來，這里會像激戰(zhàn)后的戰(zhàn)場嗎？ 枯寂、冰冷、單調(diào)、雜陳，如一雙雙看不見的眼睛，鋪在硬硬的紅土地上，冷冷地看著人。農(nóng)具們極不安分地擠在這里，它們是想到田里去，你看，在陽光下，它們依舊鮮活：棱角、鋒芒、姿勢……一如既往，只不過時間給它們做了些記號，一些深深淺淺，另一些灰灰黑黑。

三、一堆叫巨大的樹根

在涌山，和樂安江流過的許多地方一樣，一些深入鄉(xiāng)民肺腑的民俗風(fēng)情，緊緊地依附在時間這根纜繩上，使它們得以活著，并生長。

無論你在涌山鄉(xiāng)鎮(zhèn)上的哪幢屋子前，抬頭都會看到高大的樹木。樹木中，除了楓樹偉岸外，魁梧，且一年四季都很大度地為你撐開雨傘的，就是古樟了。

在江南，特別是贛山贛水邊，老樟樹，是各個村子的風(fēng)水樹。早年間起，其實也在鄉(xiāng)間被奉為了神樹。這點，從小起，我們就被老輩人，用巴掌和竹條反復(fù)告誡過。

那時，我們誰也不敢在樟樹下撒尿，高聲尖叫。甚至走到那里，都是輕手輕腳，快步走過的。我小時候住過的村子里，村后有棵好大的樟樹身上，還發(fā)生過許多令人敬畏的事。其中有一件是，有一個走江湖耍猴藝人，在樹下演了幾套節(jié)目后，小猴好像掙脫了繩子，嗖嗖地爬到樹上。任憑主人怎么呼喊叫喚，它就是不見蹤影。枝葉繁茂，只聽小猴叫，看都看不到。

耍猴的人，為了讓猴兒重新下來為我們演節(jié)目，四方作揖，騙了我們好多的黃豆、花生、柚子和甘蔗，等東西差不多了，他一聲尖厲的口哨，猴子乖乖地下了樹，蹲到了他的肩頭，看著他把東西一一收入布袋，然后背走。

第二天，有人告訴我們，這個人剛走出村頭，就被兩只斗架的水牯牛，頂了一個跟頭，還斷了一只手。

還有一件，是大躍進(jìn)煉鋼鐵的年代，砍樹的大鋸子，剛搬到這棵樟樹下，樟樹葉子在大晴天就下了一場雨。斧子剛劃開樹身，樹皮下，竟?jié)B出了紅紅的樹汁。嚇得砍樹的人亡命地跑。據(jù)說那斧頭和鋸子，至今還埋在樹根旁。你說，在這樣有靈性的樹下，天色一晚，那些心里有事的人，能不繞開走嗎？

在涌山進(jìn)鎮(zhèn)的地方，我也看到了一棵好粗的古樟樹。我們停下來，反復(fù)地打量。打量它身上貼的紅紙條，上面的字跡，有新有舊，是一些“天皇皇，地皇皇……”的祈禱。我想，肯定有不少人，也打量過它。想弄清，它有多高，有多大年紀(jì)了。但經(jīng)驗告訴我們，那是我們弄不清楚的東西。

老人們說過，甚至宗譜里也說，古樟有多大多大，那只是傳說中的一種年齡。其實，老樟樹比我們想像的要聰明得多，它生活的時間，在它活著的日子里，是沒有人知道的。它要始終對鎮(zhèn)子里的人保持一種神秘，而這種神秘，在必要時會保護(hù)好自己。就像它也看過，聽過，知道過鎮(zhèn)子里好多代人的好多事，它說過嗎？沒有，它知道，如果能說出來，它早就被砍了。

早些年里，在一個叫樟樹的地方，一位老藥師和我談起過古樟，也談過這樣的內(nèi)容，他說老樟樹是知道很多事，但如果它僅僅是知道，也早就被砍光了。它能把知道的東西藏起來。你們?nèi)艨沉怂蜁嬖V別人，比如土地公，那他就可能記載到記有報應(yīng)的冊子上去。它順便，把年齡也放在那里，那個地方叫年輪。

而我們?nèi)藳]藏東西的這個本事，一測骨齡，就知道了年紀(jì)，一上心電圖，就曉得了你心好不好。牛呀，馬呀，別看它們皮厚毛長，可更藏不住東西。歷居山的集市上，我就親眼看見過那些眼珠亂轉(zhuǎn)的販子們，一扳開牛們的嘴，看看牙齒，就報出了它們的年齡。真不敢相信，他們有這樣的本事。

大人說過，在老樟樹底下拉尿，是會肚子痛的。我從小就沒做過這樣的事。確實是不敢做，因為我相信，這是真的。我問長壽，他說，這里面也有類似的說法，所以，他也沒做過。

現(xiàn)在有的人，什么都敢做。前幾年，三里遠(yuǎn)的一個村子，有人拿假的批文騙了村干部，偷偷地把村旁一棵大樟樹砍了，賣了不少錢，案發(fā)后，自己跑了。至今還沒聽說受了什么報應(yīng)，連家里的豬都沒有病死過一頭。只是犯了法，又犯了村里人的眾怒，逃得連過年也不敢回家了。

可那年，去婺源文公山，守山的老人說過一件事，至今回憶起來，我還是汗毛直立。那天是下午，陽光很艱難地穿透了頭頂?shù)臉淙~，昏暗的林子里有一座很大的老墳，他指著墳旁圍列的幾人合抱粗的林木說。哪年，哪村的哪個人，偷偷砍了朱熹祖墳旁的一棵樹，蓋了屋，賣了錢。后來，家里人和他自己，是怎么樣，怎么樣的遭了報應(yīng)……

走著，走著，我們在一個很大的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堆巨大的柴火，但它們太粗大了。進(jìn)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挖出來的，樟樹的樹樁和粗大的根。天啊，這死了多少老樟樹啊。在省城花鳥市場，藝術(shù)品市場，我也見過很大的根雕作品，花架、幾凳，那時，我覺得精致，愉悅。而在這里，我滿腦子只有兩個字，恐怖。

這是一座手腳亂撐的小山，里面真的透出一股氣來。要知道，作為樹樁、樹根，它們比樹還累，一輩子沒嘗過什么新鮮雨露，還要扛那么大的旗。它們早就直不起腰了，大風(fēng)來時，甚至閉住了呼吸，因為它扛著責(zé)任。它只要活著，就伸開青筋暴跳的手，彎彎曲曲地抓緊土地，隱忍地活著。

旁邊的人講，這都是挖來的，鄉(xiāng)下人不懂什么價值，堆在這兒曬，干了，好熬樟腦油。聽到這里，我覺得樟樹對人真好，一輩子幾百年，上千年收藏的時間，人說要，就全都拿了去。甚至連根都讓你挖了，挖出來過火熬油。相比之下，人是不是可惡了點。

夕陽在院子拿了把刷子，給這堆巨大的時間的具象，刷上了一層安祥的色彩，使它們看起來溫和又圣潔。

在這堆樹根邊上，我真的想相信些什么，讓一些小小的報應(yīng)，從挖過了樹根的松土中鉆出來。要不能世風(fēng)日下，那些一棵棵保存了千百年時間的樹們，以后，我們?nèi)ツ膬赫遥衷趺聪騼簩O們?nèi)フf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伸出手去探了探，像探探昏過去了的人的鼻息一樣。真的，我的手指驚恐地告訴我，那里還有一些呼吸。也許是贍養(yǎng)著樹們微弱的靈魂，也許它知道，它還不能死。

四、木屋里的長壽

長壽的木屋很好玩，建在他山莊的半山上。粗粗地形容這木屋，簡直就是長壽，這個涌山現(xiàn)實生活中的理想主義者的翻版。

一條路，像鞋帶子一樣，系住了進(jìn)山的那幾步水泥臺階和山上的木屋。一個鄉(xiāng)間極常見的，攔雞關(guān)狗的木柵門，懶慵地指點你順一徑細(xì)細(xì)彎彎的山路去走。這時，你得小心腳下，穿鞋的，要小心草草鋪就的卵石拉倒你，光腳的更要小心，杉樹的葉子，長在樹上時墨綠墨綠，像梳似篦，可一踩上，許多的針，一齊扎進(jìn)皮肉里，那時真是痛癢難耐的。

木屋，就這樣到了。在荊棘牽衣，蟻蟲簇?fù)硐碌搅恕Ｍ崎_杉木板拼湊的門，踩上竹子條鋪成的地板，你看到頭上有嚴(yán)嚴(yán)實實的杉樹皮蓋的頂。一陣悉悉嗖嗖的聲音傳下來，真擔(dān)心，上面也有蛇蟲們過冬的家。

木屋，這個詞，本身就讓你聯(lián)想不斷，像長壽老婆身上的藍(lán)印花布的圍裙，以及長壽一臉的皺紋。它們都是南方文化的基本元素，越老越有味道。它們條理清晰的血脈，混合了涌山山水里的氣脈和時光的表情，讓人想起他所有經(jīng)歷過的歲月和積累的痛楚與歡樂。

坐在杉木的條凳上，看老板娘在泥爐前用杉樹皮燒水，聽長壽講他小的時候這小河里的魚和山上的樹，他的嘴里好像探出了根時間的纜繩，把大家兒時的生活，鮮亮地拉到了眼前，復(fù)蓋了現(xiàn)實中的山山水水。

涌山的水是真正的山泉水，田間地角隨處可見溝塘池澤，只是那時沒有被采礦破壞，到處水清如鏡。很多水，孩童大人走累了，隨時可掬一捧來喝。不象今日，有時喝一口，得讓你惡心半天。

水好魚就多，魚也好抓。春天，扁鯽上水撒籽，你選一個不寬也不高的落水口，用竹枝編一道柵欄，中間留的缺口上，用細(xì)藤拴個“竹喇叭”，倒扣在缺口上。清早就去提吧，巴掌大的老鯽魚，啪啪地打得長壽滿臉放光。

長壽講，夏秋的日子，特別是雷雨過后，在田野溝渠有水的口子上，埋上幾個竹編的“魚漏”。晚上完全可以枕著隆隆的雷聲做上些關(guān)于魚的夢了。第二天早起，有時也會很慘的，不是“魚漏”裝多了魚，或者水太大，把“魚漏”帶跑了，就是被早起的“三只手”倒光了魚。

更小的蘿卜頭沒什么大辦法，只好三個一群，四個一伙地“戽魚”，筑好“壩”，拿個破臉盆輪番戽水，然后用魚簍子抓就是，魚大魚小，魚多魚少，全憑運(yùn)氣。不過，那時涌山的魚就是多，一段水溝，今天戽干了，過幾天又來戽，又有不少魚會給抓了上來。簡直就是孫悟空的腦袋，砍了又長。

冬天，是大人們的事，冷得鼻涕稀溜稀溜的，抽水干塘，抓魚抬秤，那是過年的高興，是要用來給時間上供的，沒我們什么事。長壽的老婆現(xiàn)在還兼管菜市場的衛(wèi)生，她替長壽說：現(xiàn)在不行了，魚都要死絕了。水又污染不長魚，抓魚又是電，又是藥，連最常見的“蓑衣魚”，小孩子也抓不到玩了。今天市場上賣的魚，小的，是更北的山里的魚，大的，全都是人工養(yǎng)的。

木屋的木墻上，有一幅張牙舞爪的樹根畫，一問，是長壽自己做的。老鷹、太陽、云彩，都在畫框里飛舞。真想不到，一臉純樸的長壽，竟有如此張揚(yáng)的內(nèi)心。

時間就是這樣走著，不可回溯地走著。過去的魚，已然不是今天的魚的祖先了，這是一個多么可怕的傳說。那么現(xiàn)在的我們，又能對將來的孩子們預(yù)備說些什么嗎？至此，我好像懂了一點長壽如此奮斗的內(nèi)心了。

五、涌山的杉木

杉木的確是一種好木頭。自從涌山出現(xiàn)了煤，這種樹木的祖先和時間合謀后，才產(chǎn)生的古怪精靈，杉木就和涌山結(jié)下了一種奇特的緣分。

和長壽一起，站在他承包的山頂上，聽他指指點點地說。河這邊是煤區(qū)，河那邊，一點煤也沒有。我們順著他手指劃去的看，實在看不出有什么區(qū)別。就那么一大片，一大片的煤層，它們深深埋在幾百米的地下，要挖上來，是要花出多少鮮血和汗水的代價啊。

在礦區(qū)，挖的是巷道，支撐巷道的是杉木，還有挖煤人的脊梁。杉木，你們這些煤的子子孫孫們，前仆后繼地?fù)淞讼氯ィ瘟硕嗌偻诿喝说南Ｍ伨土诉@小鎮(zhèn)多少年幸福的時光。

我沒有下煤井，但以前到過一個叫萬山煤礦的井下。但我想那里肯定也是一樣的。那陰冷黑暗的井下，有多少杉木，在排著隊頂著，頂著吱呀作響的掌子面。頭上滴著水，腳下踩著泥，你們和你們的祖先，在作一種永恒的接觸。

我不知道多少年后，你會不會變老、變成煤。但我知道，你一旦躺下，明天的報紙上，又會多了一次礦難。

所以，你就頂著。如長壽，這個在井下掏挖了好多年煤的人，不知道是什么觸動了他哪根筋，他上了岸。上了岸也得頂著，頂了多大的壓力，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問過他，為什么要這樣種山耕地，他說得倒像背的，為挖煤，涌山毀了多少山。上了井，只想種綠這些山。掙錢，不能給祖先掙下罵名，不給兒孫留罪孽。

我們還是回到杉木吧。上山的路上，長壽彎腰給一棵被踩歪了小杉苗用手扶直，用腳培土。過后，我打量著這株不足筷子粗的小苗和身后近人粗的大杉木，覺得真很有些意味。它們看起來真的好像沒什么聯(lián)系，可就是時間，從它指縫里漏下的那巨大而無形的積累，竟可以完成這偉大的積蓄。

杉木也還有一種好處，我還是先說說和它有關(guān)的一些東西。你看，杉木既不過于笨重，又不輕浮。南山的紫檀比它重得多，重得讓人難以抬起，水邊的泡桐又比它輕，伐成木頭，很容易就被時間灌上些水，很快地腐爛成泥。

杉木長得不快也不慢，二十來年就可以成材了。村頭巷尾的苦楝樹就是長得太快了，沒多少時間的含量，就算刨好鋸直了，沒幾年，就被時間扳彎變形。而楠木，在涌山，已是接近于傳說中的樹種了，它太留戀于時間的熱情。舊時候，聽老輩人說，買到一棵可以給老人們打壽器的楠木，怕不是長了幾百年的了。

杉木走道取中，既不過于堅硬而拒人于千之外，也不脆弱地禁不起幾場風(fēng)雨。很像長壽山莊里，農(nóng)家自養(yǎng)的豬啊、狗啊什么的，或者干脆就是家中的一分子。它皮實，放心，很容易就合了主人的脾性，變成了些家里桌子、板凳，還有涌山人生兒育女的床板，經(jīng)年不壞。

連杉樹皮，也是被長壽頂在木屋上做瓦，五六年了，也沒見它爛掉，或漏雨。杉木，承擔(dān)了這么多人給它的重任，從不叫一聲，多好。多像人群中的一種人。

講到這里，我想講講人的故事。在不遠(yuǎn)處，對一棵杉樹撒尿的長壽，這個和煤，和樹們的祖先打了多年交道而上山的人，他只是想把這山水變清秀一些。為此，他包山種山，可收益要在幾十年之后。我問他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呢？他說一是用那點積蓄；二是種些果樹。可果樹收益也要好幾年哪，這幾年怎么辦？他又說，是種菜、養(yǎng)雞、開飯店。

講到這里，來續(xù)水的他老婆，這個山里很少見到的，這么能干、賢惠的老板娘。她笑罵這個“理想主義者”：再就是拿我開店，租房子，管菜場的錢來花，再不行，就拉我也上山來跟他一起干，還賴死不給工錢。

我們的長壽，只是呵呵地笑，一臉的憨厚中分明藏著一些狡猾，風(fēng)雨連連的窗外，杉樹們都在吸飽水份和天光而長大。是的，山上不能沒有木頭，人群中也不能沒有理想主義者吧。

六、戲臺上坐了龍船

戲臺，是贛東北村子里最重要的場所之一，在家族中，在村子里，它和我們走過的許多村子的兄弟一樣，都很輝煌，很顯赫地坐在村子中央。前面的廣場肯定是有的，旁邊的祠堂也肯定是有的。它們的繁華而莊重，與四周民居的素樸形成鮮明的對比。

戲臺，祠堂，以前是涌山人祭祀、議事的最重要場所，總與一些重大的節(jié)日和重大的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是與日常重復(fù)的勞動生活嚴(yán)格劃開了的區(qū)域。

祠堂里藏匿了許多激動人心的時光，比如舊時舉子高中，報喜時激動而彎曲的光線，比如高官省親時歡慶的聲響，以及相伴的一些事物。而戲臺不同，它完全是歡慶的場所，最多要說：那也是聯(lián)系親情的理由。

現(xiàn)在不同了，解放了土地，也解放了涌山年輕人的手腳。喪失了青年人的村莊，已不太像村子了。雖然風(fēng)俗仍在，端午的龍船也不讓比了。很多很農(nóng)村的東西，就讓時間的拂塵，一下一下地拂淡了。

涌山的戲臺就站在路邊上不遠(yuǎn)。下午，我們從祠堂邊上穿過，在到達(dá)戲臺的邊門之前，有些人聚在檐廊下做著些針線，看著電視，聽見我們走來，只有一個人抬眼望了一下，又埋頭忙自己的事。他們偶爾的說話聲，堙滅在電視機(jī)低低的音響里，也被如期而來的雨聲模糊了邊界，像舊日戲臺上的唱腔，有些恍惚。

走上戲臺，昏昏欲睡的光線中，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戲臺上竟然住著一只龍船，它根本是一個在這里最不可能出現(xiàn)的東西。

賽龍舟是一種江南文化中的一個大大的感嘆號，既然感嘆，就免不了會發(fā)生一些爭斗。所以，近幾年來，禁了民間的比賽，農(nóng)村里傳了多少代的龍舟，往往是在塘里用稻田里的泥土沉了下去的，鄉(xiāng)間說，這樣，龍舟住在哪里，是會長龍性的。

這時，戲臺的雕花、燈飾、油彩，我都放過了，我要細(xì)細(xì)打量這艘破舊的龍舟。這龍舟真老，已經(jīng)不能去沖鋒陷陣了。一些槳和舵，鼓和鑼們，墊著小旗和頭巾，都零散地坐在龍舟里。我想起不久前讀到過的一首詩，好像就是給它寫的：船舊了，/波濤啃光了它的肌肉，/骨架還是撲向大海的姿勢/……只要風(fēng)再起時，/我們還能聽到它的骨骼，/仍和許多年一樣，/激動地咯咯直響/。

戲臺，其實是靜悄悄的，可它是舒了口氣，像是站起來了的一樣。一些恍若的竹絲弦唱，一派咿咿呀呀的弋陽腔，都被時間封藏在它的木板和廊柱的木紋里，一起風(fēng)，它們都會回放。

涌山人，對贛劇，真是太熱愛了，熱愛進(jìn)了血液里。過年，村子里都要開戲臺，打爆竹，封銀兩，寫班子做戲。幾乎每座金碧輝煌的戲臺下面，我們都能看到，看到這些喝樂安江水喝老了的老了的老人們，他們把唱戲，看作成了村里的臉面，家里的榮光，自己最熱鬧的年。還有，就是四鄉(xiāng)八里親朋走動的理由，哪個稍大點的村子，過年不開上幾天戲，村里人外出走動，一年都得仰著臉看人。所以，臺上的一開戲，臺下的人也手舞足蹈，在核桃皮般的臉上，會漾開一片十八歲的陽光。

今天，對大多數(shù)離鄉(xiāng)打工的青年人來講，戲臺，已在他們的視野里后退了很遠(yuǎn)。戲臺，更多地，只是象征和熱鬧的元素了。逢年，村里的人口如春潮一樣漲了起來，喧囂的戲臺開始繁衍一些“打彩”、“坐臺口”、“游譜”等戲碼。臺下仰一臉虔誠和興奮的是老人，滿面春風(fēng)叫著喊著追逐的是孩童。

年青人呢，因為他們的年青，更多地聚在和更古老的麻將、賭牌的熱鬧之中。這些事，老戲臺是顧不上許多了，只想煥然一新地扮好過年的氣氛。年后，戲臺門一封，它“冬眠”起來，再放上些龍船什么的，也不知戲臺愿不愿意了。

我坐在戲臺上，門板隔開了與涌山的聯(lián)系，我好像看到龍船和我們的祖先，透過灰塵與蛛網(wǎng)，很有些哲理意味地凝視我們。同來的長壽也許有點怕了，我聽到后背有悄悄離開的腳步。

然后是梯子上，有打火機(jī)映出的火光，也許煙霧這個時候可以掩飾內(nèi)心的另外一些心事吧。

我敲了敲龍船，一些很干硬的聲音和經(jīng)年的灰塵，在戲臺上彌漫了開來。我第一次感到，我在這一瞬間看到了龍船和戲臺的歷史，好像在和過去的人交談。而眼前的這些，它們在漸行漸黑的光線中，復(fù)歸原位，一動不動。如人們褪盡了年輕時銳氣，安分守己，立地默誦。默默地看風(fēng)起云動，看暑往寒來。

七、很多綠色蹲滿了碼頭

涌山河上這座碼頭的石臺階，已經(jīng)被綠色蹲滿了。那高的、低的、平的、豎的，全都是土生土長的青苔和雜草。從另一種意義上講，它們也是一些時間，在碼頭上駐扎過的痕跡和符號。它們毫不客氣地住在本鄉(xiāng)本土的晨霧和晚霞里，全不管是否侵蝕了我對碼頭的最初印象。

這里正在發(fā)生的答案很吃力，但也很明顯。草們和青苔們很努力地在做，想還原這個碼頭，在時間的另一端面上的原模原樣。

誰的心中，都有一個老舊的碼頭。特別是曾經(jīng)在水邊生活過的人。要么是長長的木制棧橋，連系了水天一色。要么層層石階從水底長起，像一疊疊厚厚的剛從墻上撕下的日歷。最難忘的，還是那老長老長的麻石條砌成的碼頭，它像錄像機(jī)的磁帶一樣，錄下了水邊人家千百年來的幾多歡樂和幾多悲傷。

碼頭的水邊，看得見的“條條魚”在鉆上鉆下地戲水，這不正是這磁帶上看不見的音符，在歡呼雀躍。

到今天，連木棰搗衣的“呯呯”聲，漁舟上趕鸕鶿的“梆梆” 聲，每到清晨長起水霧和傍晚生出暮色時，都會在樂安江的這條支流上精確地回響。對很多的人來講，往年的舊事，新年的日子，時不時，還要拿到這心靈的碼頭上來，裝上一些情緒，卸下一些心思，或者，洗洗刷刷。

現(xiàn)在，我也蹲在這個碼頭上，蹲在草們和青苔們中間抽幾口煙。這個碼頭，是涌山鎮(zhèn)當(dāng)年十六個碼頭之一，從寬闊的街道，舒展的臺階來看，它肯定也是涌山當(dāng)年最為繁華熱鬧的地方之一。我對江南水鎮(zhèn)的經(jīng)驗，就有很多是在這類寬大而悠揚(yáng)的石階中坐出來的，是從碼頭邊的大路上，那石板中深深凹下去的車轍印中洇出來的。

今天的涌山老碼頭，以及老碼頭上幾十棵高大的老樟樹，又一次給了我不少記憶。它們使我想起了我的老家，那從屋檐下延伸出去的老碼頭。那個簡直就是重慶朝天門碼頭的縮寫版的石碼頭。

每年的每回，當(dāng)我和涌山鎮(zhèn)的年輕人一樣，在一些個特定的日子里，從四面的遠(yuǎn)方回家時，思念，會和長壽帶我走過的小河一樣綿長，一樣濕潤。它會沿一路水淋淋的青石板，到達(dá)我們靈魂停泊的碼頭。

這時，一盞漁燈，恰到好處地點燃，點燃了家鄉(xiāng)的兩岸燈火，很亮，也很動情。

今天，青石板，在雨中，被洗得锃亮，而涌山鎮(zhèn)的這個碼頭，如一位老者，已經(jīng)很蹣跚了。老樹濃蔭匝地，是不是它濃密的心思和發(fā)須？它累了多少代，活了多少人，又枯坐了多少年，又連系了涌山多少代，多少代人的時間？族譜上的桑棉紙肯定知道。

老碼頭自己知不知道，我們是不曉得的。但蹲了一地綠色的老碼頭至少知道一點，就是前面的石板路很蠢，到現(xiàn)在，還記不得有誰誰誰來過，又有誰誰誰走過去了。而來過老碼頭的人，大多忘不了這里。

像長壽，人生幾十年，你一人之力，對環(huán)境的扶持，和對山水失落的抗?fàn)帲炙愕昧耸裁矗坑浀靡粋€搞藝術(shù)的人講過，現(xiàn)在已不是一個人能創(chuàng)造時代的時候了。你看，碼頭下的涌山河，現(xiàn)在又爬滿了水草、雜物，改天的一場暴雨山洪，肯定又將把它洗出來，洗得跟當(dāng)年可以通航到樂安江的樣子一樣。

也許是今天，人們運(yùn)物載人大多用汽車了，所以，河道自己也睡起了懶覺。但時間這根纜繩還在長著呢，還在連系很多東西。老碼頭，你不用它，它也沒有辦法。可偏偏長壽就是這么倔的一個人：我就看不得這個樣子，鎮(zhèn)子上不住了，我去山上，看好我的那片天，那片地。

話是這么說，像雨落在青石板上。真希望有更多的人的心情，也像石板路、老碼頭一樣，面對不再清澈的河水和故鄉(xiāng)，下雨時，會潮濕起來。

今天的我們，像卑微的螻蟻一樣，在時間這根水淋淋的纜繩上爬行。哪怕坐上汽車在飛馳，心里都還有想念的方向。想著能不能插上兩排槳櫓，一直駛向長滿了麻石條、青石板和鐫刻著鄉(xiāng)音的老碼頭。最好，再豎起一篷帆，不再在宣紙上，復(fù)制又一次返鄉(xiāng)。

返鄉(xiāng)時，心中也會伸出那根長長的纜繩，連起你，連起我，連起故鄉(xiāng)和涌山，連起我們到過的許多地方。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我更愿意把這根從樂安江出發(fā)的纜繩，看作是一疊疊的時間的切片。也是時間這個大忙人，在兩腳匆匆的步履中，淌出的另一種意義上的小河。

涌山河，已經(jīng)是在這里淤塞了，長滿了水草雜物，根本不可能通航了。一場雨，可以給它蓄滿清水，讓它映起藍(lán)天，讓你想起小河昔日的麗水清波，想起爬滿青苔的碼頭上，那搗衣卸貨的號子和笑罵……這一切都走了，只有老爺爺?shù)暮禑煷€記得，只有岸邊的老樟樹還會回味。

那些日子，已經(jīng)固化在了老街旁，那些雕花刻草的木窗上。我拾起隨意的一顆圓圓潤潤的卵石，不用迎光端詳，也不用長壽來解說，我已知道，它是古驛道的一角，是古河道的一份子，也是一句像模像樣的明清古詩句了。

在這樣的老碼頭上，誰拾起老樟樹的一枚葉子，貼到耳朵上，都會聽到一首船娘的歌，一句搖櫓人的罵。迎風(fēng)一拋，濺起的又何曾不是相識過一場的古韻，盎然飄香。

千般風(fēng)雨過后，我告訴長壽，等我們都老了，能不能一起搭把手，在這座老舊的碼頭邊，也蓋一座和他山莊里一樣的木屋，在水里，也拓一片和他山莊里一樣的水上茶竂。

那時，端一杯酒，把一盞茶，沐四面的風(fēng)，在永不飄散的鄉(xiāng)音里，聽隔夜的雨，一扇扇地敲打窗戶，陪伴我孤獨的想念。想念以往的清水河，想念以往的船櫓聲，想念青石板、麻石條上，那噼噼啪啪的腳步聲。再熱鬧一天。

我拾起人家晾衣服的竹竿，駐在老樟樹的水邊，讓同來的人給我拍了一張滑稽的照片，以紀(jì)念我們長壽的苦撐，苦撐著一直愛你的家人，和對涌山山水的一片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