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桿子農民考大學
1977年我還是“廣闊天地”里鍛煉的下鄉知青時,突然聽說恢復高考的消息。我看到了一種希望,我也根本沒想到將來大學畢業后可以過怎樣的生活,而是長時間的精神貧乏使我對知識極度地渴望。
從西安到陜西蒲城縣保南公社的保南村這個離縣城大約20華里路的貧困村去插隊,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體驗之一。在這里的兩年四個月期間,我和當地農民成為好朋友,從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城市娃娃成為一名滿手老繭,結實能干的半桿子農民。在這期間,追求和理想變得具體而平庸,要多掙工分,多勞動,改造世界,改造廣闊農村……我漸漸淡忘了“前途”二字。可是,聽到恢復高考的消息,我的內心便不能再平靜了。
翻出珍藏的中學課本,每天從田間勞動回來,就著煤油燈,我努力地補習。在僅有的不到一年的時間里,要復習三、四年的功課,并且不能耽擱勞動。真是每一天都在拼命地跟時間賽跑。很幸運我筆試過了“初錄線”,后又參加面試,最后終于被西安外國語學院錄取!
文革十年,高考被廢除,高等教育處于癱瘓狀態。恢復高考,意味著從六十年代的高中“老三屆”到我們七十年代的“新三屆”,成千上萬的城市、農村青年都擁入高考大軍,而剛剛恢復的大學教育體制招生數量是很有限的。那個時候能進入大學的確是件很幸運的事情,入學率不到百分之十的情況下,我能被錄取,心里那高興勁就別提了。我帶上在農村用的一卷被子,一個木箱子,步入大學。在百業待興,學校設施尚不健全,師資尚不完備的形勢下開始了自己夢一般的大學生活。
大學英語從背字母開始
我讀英語專業,我們當時學習上面臨的困難和挑戰和現在完全不同。高中剛剛“復課鬧革命”,還沒有踏踏實實讀幾天書就上山下鄉了,面朝黃土背朝天,起早貪黑地掙工分,根本沒有什么學習條件。進入大學后說是主修英語專業,其實在中學時期學習的外語早就忘完了。大學第一個學期是從背英語二十六個字母開始,靠死記硬背,掌握一些基本單詞和常用語。
到了大二,口語水平也不過和今天的中小學生差不多。當時每個教室里配備一臺臺式的體積相當于今天拉桿行李箱大小的轉盤磁帶錄音機。錄音帶上的英語錄音,一部分是學校從英國搞來的小故事,一部分是靠學校里的外教錄制的。每個班一臺錄音機當然不能滿足學生的學習需要,大家只能利用課余時間,吃飯時間,以及晚上關燈睡覺前輪流使用。我自己跑到小寨商場買了兩盤空白錄音帶,回來復制同學從別的地方搞來的英語錄音帶,為了自己用時方便,省得老是要借別人的。那時的錄音帶是直徑20厘米的大轉盤,差不多跟我們現在的燒水鍋的口徑一樣大。
記得我有一個同學,為了練習口語,拿一個搪瓷杯,幾乎扣在自己嘴上練,這樣為了讓自己的聲音從搪瓷杯里回音,可以更清楚地聽自己發音是否準確。學生宿舍晚上11點熄燈,為了學習,很多同學用手電筒鉆在被窩里看書,直到輔導員進來巡夜。
我們這一代學生的刻苦是不言而喻的。這與其說是憧憬未來,還不如說是為了奪回失去的時間,不管將來做什么,為自己多積累知識財富。當時有人說我們這一屆大學生趕上了對于我們來說是時代的末班車,否則這后半輩子就“沒什么戲了”。這種歷史的動力,社會現實的動力,個人的危機感,求知感,造就了我們這一代大學生的特征。
我們的外教
我們剛入校時,教我們基礎課的都是剛畢業不久的“工農兵”學員,他們教書兢兢業業,相當認真,也在不斷地努力提高自身水平,他們當中有些考上了研究生繼續深造,有些被派出國進修。那些中年講師,水平很高,英語講得很流利。等我到了四年級畢業班,主教我們美國文學的老師是留學澳大利亞回來的,他給我們上起課來所用的許多詞匯我們都不懂,要不停地查字典。
1979年初,中美正式建交,開始有美國教授前來西安外院為我們上西方文學史,寫作等課程。我記得來自于北伊利諾大學的Shegreen教授,非常博學幽默,但行為舉止卻又像個小孩子,見到地上有一片小草,也要小心翼翼地繞開走。另外一個美國女教授Sally則喜歡大聲嚷嚷,對社會不公平現象毫不客氣地在學生面前抨擊,但見了中國的餃子她就沒命了,不把肚子吃撐不罷休。
那個時候來中國的外國人還很少,西安東大街一有外國游客的旅游大巴停在五一飯店或友誼商店前,就有很多圍觀的群眾。后來我的一位加拿大朋友幽默地告訴我,有一次他在北京動物園觀看動物,突然感覺不對頭,發現旁邊的中國人不在看動物,而在看他!可以想象外國人當時在中國是如此的“珍貴動物”。
為了讓我們有更多機會接觸外國人,鍛煉我們的口語,學校聯系旅游部門,把來西安的外國游客組織到學校參觀,和學生座談。我記得有一次和一位中年美國游客交談,他談吐文雅,中文非常好,最后臨走時給我一張名片,是斯坦福大學歷史系教授。我那時根本沒有聽說過斯坦福大學,還對他說,好像加利福尼亞大學很有名。他笑笑說,是的,加大很有名。
總之,我們是幸運的,學校盡了力,老師盡了心,國家花了錢,把我們文革后第一批本科大學生精心培養出來。我們學習是扎實的,刻苦的。西安外國語學院77級英語專業的畢業生只有區區153人,其他語種專業屈指可數。現在我的同學們活躍在商界、政府部門、外事機構以及學術界,為國家的現代化進程做著自己的貢獻。我自己也出國留學攻讀博士學位,現在耕耘在中美兩國大學的講壇上。
回想我的大學生活,沒有多媒體、互聯網、筆記本電腦、打印機……用最粗笨的方式學習,給自己打下堅實的基礎;也沒有豐富的課余生活,沒有周末舞會,也沒有節日匯演;更沒有男生女生花前月下,互訴衷腸……在那個與時間爭斗的年代里,留給我們的只有學習,學習,學習……
前幾天,國內的同學打電話告訴我,“80后”生人,將是中國垮掉的一代。我不同意這個說法,看問題總是要從歷史角度去看的,我們上大學的時候不交學費,沒有宿舍租金,伙食費也由國家補貼。可以一心一意地把精力放在學習上。而現在學生的經濟負擔的確很重,面對知識更新不斷加快,他們也要適應,要思考,要計劃自己的未來。
這是個個性張揚的年代,我們這一代已將自己的個性消失殆盡,但我希望現在的孩子們能夠完整體現自己的個性,有更美好,更充實的大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