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的強者

春琴，一個極為日本化的故事。

江戶時代才貌俱佳的琴師春琴，因自幼雙目失明而多年依賴于仆人兼門徒佐助的精心照料。他們相依為命，卻始終被阻隔在兩個世界，直至有一日春琴慘遭惡人毀容，佐助毅然用針刺瞎了雙眼，他們才真正進入了一個心靈相通的世界。

在佐助剜目的一剎那，閃亮的強光仿佛也在瞬間灼痛了觀眾的雙眼。走進永恒黑暗的佐助卻并不為此而痛苦，他鎮定且欣喜地告訴春琴自己刺瞎雙眼的經過。臺上人一番津津樂道，臺下人卻聽得直揪心。

兩位盲者終于攜手走向了他們新的人生，這是佐助在失明前所不能體會到的幸福。日本式的極端與偏執，終究歸于日本式的平靜。

一切極盡簡潔。原作中的江戶風情畫卷被濃縮為五個角色出現在舞臺上，均由本田次布、坂東扇菊兩人扮演。這個舞臺似乎只是為了打造屬于春琴和佐助的世界，或者說更是一個屬于春琴的世界。

春琴的世界，是個聽覺感知一切的世界。全劇以三味線伴奏的凈琉璃作為幕后說唱貫穿，唱盡了春琴和佐助一生的坎坷命運和苦樂悲欣。據說，三味線在歷史上也曾得到一位盲人樂師的改造，才形成了今天的藝術風格。簡單、凄清、空幽的弦音，似來自天外，只有不被外部世界所干擾的春琴才能充分領悟。

盡管春琴無法欣賞自己的容顏，但仍然被聽聞來的美貌所牽掛。正因如此，在被毀容的那一刻春琴才會痛不欲生。在劇痛和絕望的掙扎中，她撕開和服，以半裸的形象令人顫栗地定格在舞臺上。那一刻的春琴被一抹紅光掃過，很美，似乎不是美麗被毀滅，而是真正幻化為了女神。谷崎潤一郎在小說中認為，春琴雖然在音曲方面有非凡的天賦，但一貫養尊處優、任性妄為，如若沒有嘗過人生的悲苦，那么獲取藝術的真諦又談何容易？上蒼把極大的苦痛降臨到她的頭上，使她在生死邊緣徘徊。從這點上說，毀容這一大災難如同一劑人生良藥，讓春琴在藝術、愛情上都進入了不曾夢見的三昧之境。主創者們深諳此意，把最美麗的一刻放在了災難降臨之時。

佐助刺瞎雙眼是自己選擇的人生，因此無論多么殘酷他都能平靜面對，這是很多日本文藝作品所闡釋的哲學。佐助以這種方式追隨著畢生傾慕的春琴，終于再沒有任何視覺的負擔，從而進入了一個自由的音律與靈魂交融的世界。

觀賞這出戲，開始確實需要某種視覺的挑戰。佐助的扮演者本田次布已57歲，春琴的扮演者坂東扇菊也超過了40歲。幼年學藝并在以歌舞伎著名的坂東流派中獲得名號的坂東扇菊，曾進行過嚴格的歌舞伎訓練，也有過被師傅用撥子（用來彈撥三味線的器物）敲打的經歷，這正好可以對應在春琴與佐助師徒身上。尤其是每當佐助用濃重的關西腔應答主人時，那份憨態和誠意總令人心生感動。

該劇的主創者說過，盲人春琴可以看到比我們更美好的世界，因此春琴才是視覺的強者。從某種意義上說，話劇《春琴抄》把觀眾也變為了視覺的強者，現代人依然可以在這部描寫江戶時代的作品中看到很多東西，無論是視覺的還是非視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