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前,俄裔猶太人在莫斯科建立了哈比馬(希伯萊語意為“舞臺”)劇院。在此后那段猶太民族飽受排斥的歷史時期,強烈的民族維系和精神倚重就一直成為猶太人戲劇中的魂魄。即使是在如今娛樂化席卷全球的情狀下,以色列的戲劇還是較多地承載著人類的內心之重。劇場,是人們對視心靈的地方,擔負著心靈與現實對接的責任。

猶太民族的歷史上戰爭延續不斷,以色列戲劇于是有了很多戰爭題材的作品。關于納粹大屠殺的劇目,早期有《安妮日記》、《陰影下的孩子》;最新的作品有音樂劇《1939年,班德海姆小鎮》、歌劇《老鼠笑了》。關于半個世紀以來邊界戰爭和巴以沖突的作品,有《你,我,還有下一場戰爭》、《卡蘭地亞的冬天》、《難解的沖突》等。在這些作品中,留存著一代代人所經歷的戰爭的重重陰霾與斑斑血跡。
在2006年以色列國際戲劇節上,出現了一部直接取名為《戰爭》的新戲,講述了一個由戰爭制造的家庭悲劇。丈夫因為戰爭遠走他鄉并致雙目失明,他的妻子與丈夫的弟弟相好,在饑餓貧困中拼湊起一個新家。大女兒淪為妓女,只有小女兒還在憧憬未來。劫后余生的丈夫回來了,骨肉相見卻不能相守,重生后的希望和團聚時的欣喜,卻要面對更深刻的破敗和殘缺。

令人窒息的干冰始終繚繞其間,為劇情平添了一股陰郁和沉重,使人聯想到戰爭的硝煙始終在世間蔓延發散。黑色的景片脫離了具像的表達,隱喻出一種在廢墟上掙扎的無望;青灰色的、陳舊殘破的桌椅和床墊極為逼真,似乎還散發著經年的塵土和霉味,而與環境相呼應的是無法節制的欲望膨脹與直露肆意的發泄。在戰爭的摧殘下,人性不可遏止地走向扭曲,貧瘠惡劣的外在環境與緊張變態的人與人的關系被推向了極致。在毫無美感、甚至令人不快的感官沖擊下,《戰爭》以一種直指人心的殘酷刺激,對戰爭進行了控訴和譴責。
《戰爭》忽略了時空限定,模糊了人物身份,努力拓展這個寫實故事的外在形態,試圖表達戰爭對人性的傷害和摧殘。不過,由于情節設置和沖突根源被限制在兩性關系的層面上,使全劇的內涵變得有些單一和狹隘。加之編導沉醉于對這種關系的放肆表達和呈現,與控訴戰爭對人類的罪惡的宏大初衷相去較遠,因而全劇雖然能夠觸動人的感官,卻難以震撼人的心靈。
以色列的戲劇舞臺呈現大膽而直率,反映現實題材銳氣逼人、暢快淋漓。新戲《難解的沖突》以高度紀實的風格表現巴以沖突給雙方帶來的傷痛。走進劇場,觀眾已感到一種緊張氣氛逼人而來——門口迎面而來的是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面色嚴峻地讓大家出示證件。觀眾出示身份證件走進劇場后,赫然入目的是臺上幾塊高大的灰色景片,這是巴以邊境的隔離墻的象征。“查證件”當然是編導的刻意安排,為的是讓觀眾體驗一下過以色列邊防檢查站的感覺,那是巴勒斯坦人生活中幾乎每天都經歷的事情。
舞臺上,除了幾件必要的家具表明特定環境外,只有代表隔離墻的灰暗景片始終佇立,它既可以轉換時空、阻隔場景,也可以作為投影屏幕——攝于邊境檢查站、巴勒斯坦人城鎮、猶太人定居點的實景將劇中人物還原到現實中。隔離墻兩邊擁擠躁動的不同人群,表現出相同的憤怒、困惑和仇視,產生了一種幾乎可以觸摸的質感。寫實的影像與抽象的隔離墻結合起來,化成一種壓抑和無奈的情緒,引領觀眾體驗巴以兩邊的人們同樣痛苦而荒謬的生活。

《難解的沖突》從紀實角度出發,探究一個難解的社會政治問題帶給巴以雙方人們心靈上的傷害,且對現實局勢采取了嘲諷態度,在沉重嚴肅的主調中添加了一些詼諧色彩。其中一個情節是在公共汽車上,先是一個乘客無端懷疑身邊的巴勒斯坦青年持有炸彈,然后是全車的人都要查他的證件。憤怒的青年為證明自己,忍無可忍地脫掉上衣,脫衣剎那,全車人避之不及又無處可逃,全都趴倒在車上!怒不可遏的青年身上并沒有炸彈,他只穿著內衣揚長而去。另一個情節中,隔離墻伸進了一家巴勒斯坦人的客廳,卻把廚房和衛生間留在了“以色列”。主人焦急地問:“我怎么進廚房啊?”以色列裝修工頭也不抬地回答:“幫幫忙,先拉好卷尺再說。”而后這家主人被告知——去廚房和衛生間的時候,只需向以軍士兵聲明是“出于人道的目的”。
《難解的沖突》由一群年輕編導演員通過即興演出、集體創作而成,他們希望用戲劇的手段讓巴以雙方試著去理解對方,在人道主義層面上互相認同。九位演員由五名猶太人和四名阿拉伯人組成,為使大家盡量從對方的角度去尋找感受,劇組在角色分配上采取由阿拉伯演員飾演猶太人或者相反的方法,演出則用希伯萊語和阿拉伯語交替進行(配有字幕)。演出結束時,隔離墻被推到舞臺后方,飾演巴以雙方的全體演員身著黑衣站在墻前——隔離消失了。觀眾席中響起熱烈的掌聲,有人情不自禁地起立,也有人坐在原地久久不動。有很多人說:“這樣的故事是屬于巴以兩邊的,痛苦也是。”
一部戲劇作品要直面現實、揭示嚴酷,是需要有足夠勇氣的。而當這種勇氣深入人的內心、探觸人的情感時,變會成為一種力量,使人心痛,使人開懷,使人默默回想。無論哪種感受,都使人久久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