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羊

牟縣長站在云路鄉境內的烈士陵園紀念碑前。碑很高大，縣長很矮小。縣長松松地握著鵝蛋大的拳頭，拳頭很形式。他在向碑上烈士的姓名宣誓。他覺得，烈士的英靈被風吹走了，徒留幾個漢字在碑上，對著漢字說幾句話，就算是新聞上電視了。當然，新聞還有后半部分內容。縣長秘書、縣政府辦公室的人員，還有鄉長，以及幾個鄉村干部，赫然從豐田面包車上抬下一個長方形的紙箱。紙箱上全是藍色的外文。人們試圖從那些符號中找出一兩個自己認識的字，結果大家只找到一個向上的箭頭。鄉長想，他媽的個×!又是三無產品。幾個人小心翼翼將紙箱放在人群的前面。捐贈儀式開始，村干部講，鄉干部講，縣干部講……最后開箱，大家哦的一聲，原來是一臺飲水機。村支書想，我們這個旮旯窮山窮水，連電都沒有，這家伙拿來有啥用!不過管他媽的，縣長送的，擺著好看。再說，人家已經講得很清楚，通電的日子可能快了。

中午11點，圍觀的群眾散了，無名小卒散了，剩下八九個人。鄉長說，走，縣長，我們場角落有個飯館，真資格的農家樂。縣長本來想打道回府，經不住勸，于是就說，走吧，看你拿什么來腐蝕我!

牟縣長所在的縣叫石鼓縣，國家級貧困縣。山外早就有了改革開放的春風春雨，而石鼓縣卻沒有飄進一絲春的氣味，主要原因是天不時地不利，地不利兮奈若何。縣城人口五萬，建筑也很陳舊，只有新近落成的縣機關白色的辦公樓，被灰磚黑瓦的破舊建筑包圍著，名副其實的鶴立雞群。新辦公樓是縣府一幫有頭腦的人咬了無數次牙、狠了無數次心才弄成的形象工程。他們在修建之前說，堂堂縣政府，太孬了自己覺得不好，別人也覺得不好。修好之后又說，堂堂縣政府，說實話，改革開放二十幾年了，破破爛爛真的不好。他們在各種會上宣揚一種觀點，窮地方搞建設，只能超前，如果要等有了錢再搞，恐怕胡子白了還是老樣子。當然，房子外殼修好了，內瓤也應該匹配。他們又說，牛都買得起，還買不起牛鼻繩么?毋寧舍個痛!于是就有了電梯、中央空調以及后來的網絡、高級辦公家具。飲水機之類連戥子都壓不動，自然算不得奢侈品，由政府辦公室行政科統購，每間辦公室一臺。商場老板賺了大錢，操大方，送給縣長辦公室一臺高級飲水機，據說聲控光控帶遙控，飲料茶杯全自動，冷熱酸甜，一摁遙控器甚至咳一聲就來。這樣，飲水機就多出一臺。辦公室有個科長，號稱點子王，猛然想到了部門對口幫扶的云路鄉。云路鄉既是貧困鄉又是革命老區，云路鄉的拱橋村，有個烈士陵園，紀念碑碑名是省委領導親筆題寫的，經常有許多人從四面八方到這里來憑吊紀念，接受革命傳統教育。點子王說，這真是好主意!正值清明，到烈士陵園掃墓，給村上捐贈飲水機，順便去欣賞田園風光……

縣長的秘書剛從大學畢業選調進來，人還不太黨政干部化，不但堅決反對送飲水機，還把那個點子王洗刷了一頓。他說，太滑稽了，村里電都沒有!再說，就按你說的，等有了電，純凈水呢?我肯信你把挑來的水慢慢灌進小口塑料桶里再把它倒過來嵌進去不成?簡直是脫了褲子放屁!還要舉行儀式，自己圖虛名還愚弄鄉下人!你們這些大腹便便的公務員，真是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科長哼了一聲，走了。

烈士陵園離鄉場僅幾分鐘的車程。

鄉長帶大家沿仄仄的樓梯往上爬，有的去廁所，有的去洗手，有的進到小屋后趴在窗臺上看風景。鄉長咬著村支書的耳朵嘀咕了一陣，村支書走了。

大家圍著圓桌嗑瓜子，開始還有些拘束，縣長講了一個葷笑話，一桌人像糞坑里的蛆一樣蠕動起來，氣氛上來了，葷的素的紅的黑的雅的俗的，擠擠軋軋嘻嘻哈哈填了一屋子。

農家菜陸陸續續端上來，干豇豆燉臘排，風蘿卜燒狗肉，煙熏川味香腸，橘子皮烹野豬肉，蒜薹熗麂背綹，干辣椒爆青蛙，小蒜龍鳳湯，還有一些新鮮時蔬。邋里邋遢的老板娘拿了一瓶名酒出來，縣長憑直覺判斷是冒牌貨，趕忙說，我不喝酒，我勸你們也不要喝這酒。雙方拉鋸似的磨了一陣，到底是縣長有權威，老板娘把所謂名酒拿走了。其他人挑了自己喜歡的白酒啤酒花露酒，觥籌交錯地干起來。

大家吃了一陣，才見村支書汗水叭嗒地走進來。快來快來!大家齊聲吆喝，靠門口便讓出一個空座。桌上的人先先后后地說，你到哪里去了?快吃快吃!支書一邊用袖口擦著臉上的汗，一邊粗手粗腳地夾著菜，嘴里囁嚅著，縣長，鄉長給我的任務圓滿完成，一會兒……鄉長打斷道，我們給縣長一個驚喜!縣長問，你們葫蘆里裝的什么藥?鄉長說，保證不是毒藥。大家就又邊吃邊說笑，忽然，一個破竹篙聲音由遠而近，來……了!只見老板娘前面拎著一個酒精爐，小伙計后面端了一口砂鍋，噔噔噔地跨上樓來。食客讓開缺口之后，鄉長在桌面騰出一個位置，老板娘擱好爐子，左手從圍裙的腰兜里掏出火柴，大拇指頂出內盒，右手粗糙油膩的倆指掐出一根火柴，擦著點燃，小伙計趕忙將砂鍋坐在爐上，又將蓋子揭開放到旁邊的案幾上，一邊在自己的圍裙上擦手，一邊憨笑著說，這家伙要趁熱吃!之后倆人便下樓去了。

桌上的人齊眼看去，鍋里褐黃色的湯慢慢翻騰開來，不時有拇指大的肉塊浮出湯面，還可見到蔥段、姜片和紅辣椒等作料。縣長問，啥玩意兒?鄉長說，反正不會藥人，包你好吃，來，先嘗嘗。大家各自將筷子伸進鍋里，夾了一塊，吹了吹，放到嘴里，仔細品了品，有的說，像羊肉，嫩，好吃。有的說，沒有啥特別的味道，感覺有點兒膻。鄉長又賣了一陣關子，說什么上品珍品極品難得一品，之后慢條斯理地說，我告訴你們這道菜的名字。大家豎著耳朵屏住呼吸，鄉長故意拖長了聲調說，叫——夢羊!大家面面相覷，夢羊?縣長耷著臉說，耍啥花槍呃?鄉長怕縣長不高興，趕忙說，一句話到底——殺了母羊取出來的活胎!桌上的人頓時啊的一聲，然后是一瞬間的啞場，緊接著便是縣長的秘書急奔出門后惡心的干噦聲。大家嘰嘰咕咕一陣后，又恢復了觥籌的碰撞聲和咀嚼的吧唧聲。

縣長要到云路鄉拱橋村烈士陵園掃墓，順帶搞捐贈活動，是提前兩天捎的信。鄉里一幫領導既有些激動，也有點慌亂。到哪里去迎候?是鄉界，還是街口?哪些人去?是鄉里在家的領導，還是加上部門干部?組不組織學生鮮花隊?需不需要鑼鼓?午飯怎么安排?鄉黨委書記不在家，鄉長將這把牌握在了手里。

鄉長在黨政領導會上較有條理地談了他個人的意見，迎候好辦，苦一點，直接到鄉界，在公路上拉一條橫幅，云路鄉人民熱烈歡迎石鼓縣各位領導檢查工作!以示誠意，各科室站所負責人和在家的領導都去，什么鮮花不鮮花，鑼鼓不鑼鼓，交給中心校，辦不好刮胡子。鄉長最后問，午飯怎么辦?有人說，干脆到城里去買菜，什么魚蝦蟹鱉山珍海味，弄他媽兩籮筐。有人反對說，咿呀呀!你那些東西，人家縣太爺，早膩味了!我看啦，要講究特色。一個說，特色?你們沒看今天的報紙嗎?女體盛!有人問，啥女體盛?回答說，女大學生一絲不掛躺在餐桌上當菜盤，男客人在她身上夾菜吃，這就是特色。接著一陣哄笑，里面還夾雜著尖利的淫笑。鄉長提高嗓門說，莫開玩笑，說正事!會場的嘀咕聲才漸漸停下來。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搞特色菜。就連那些干臘風熏，鄉場上的兩三個飯館也湊不齊，鄉長進行了分派和布置，才有了后來的盤中餐。夢羊，是鄉長前不久出差某城市吃飯時受人啟發得了靈感私下給村支書交代的。

云路鄉的拱橋村，絕大部分在山溝里，不挨江河湖海，不沾鐵路公路，沒有良田沃土，缺少自然資源。當地有一首民謠說，拱橋是個山旮旯，紅苕洋芋包谷粑，要想吃頓白米飯，男人趁早斷了這念想，婦女得等生了娃娃。這里山高石頭多，出門就爬坡，村里唯一的一塊平地不過兩百來畝，叫野蒿壩。壩上也是龍骨石遍地，連水都裝不住，農民只有在石頭縫里尋點土來點幾窩紅苕洋芋。記者采訪那里回來，幾乎不謀而合地說，提起野蒿壩，腦殼甩幾下。種植業不行，養殖業呢?養殖業也不行，實際上什么都不行。有的農民也養幾只雞，喂兩頭豬，牧幾只羊，都是小心翼翼，當成寶貝來服侍。二社的孤老太婆顧守碧，家靠烈士陵園，她也養了兩只羊，有一只母羊懷了羊胎，估計很快就會臨產。這事周圍的人都知道。

常言說，四川人，竹根親。這十里八里的鄉里鄉鄰，轉過來繞過去，理起來都是親戚，就不是親戚，習慣了，都是叫親喊戚的。

支書找上顧老太的門來。

嬸嬸，找你商量個事。支書這樣開頭。

哎喲他叔，還商量個啥呀，你只管說就是了。

嗯——有個人，想——想買你的羊。

行啊，我就兩只羊，你說個價錢就成。

不，只要一只就夠了。

哦!一只啊?本來呢，兩個家伙早晨出去，晚上回來，別說，有個伴，親親熱熱的，我還真舍不得把它倆分開。這樣，你牽一只走，剩下那只翻過這個月就該下崽兒了。也行!

嬸嬸，不是。是要那只母家伙!

母的?那不行。我還等它生小羊羔哩!

你總不能養它一輩子吧!給你個適當的價錢還不行嗎?

顧老太突然疑惑，問，要母的做啥?又不能吃。再說，過幾天就要生小羊羔了，咩咩咩地叫，像奶娃兒一樣，你拿去咋辦吶?

你別管，有人喜歡。

買個羊還遮遮藏藏的，你不說拿去做啥我就不賣?

支書是個急性子。他想，那么多人在鄉上等他，還有縣大老爺，這樣捱下去要得個屁喲!于是，大聲大氣地說，

人家要吃羊胎，吃了醫病!你還咋的?

醫病?醫你個疝氣病!

顧秀碧!今天給你明說，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咿呀呀!青天白日的要搶人哇!

歙——你曉得喲!說得好，給你錢，說得不好，給你狗屁!我肯信你把我的鴨兒咬了不成!

咦喲!你那個家伙臊臭，狗日的才咬它!

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地謾罵了一陣。支書等不及，找了幾個人，把顧老太掀進她自己的屋里扣上門。臨走時大聲地扔下一句話，過幾天老子把錢給你!接下來那“夢羊”便成了桌上的美味。

顧老太在自家房里呼天搶地哭了一陣，罵了一陣，漸漸地平息下來。

院子里的幾個鄰居先是出來看熱鬧，等支書一伙人走后，唧唧呱呱地議論開來：

大白天的，簡直是活搶人!

都是本鄉本土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何必這樣惡狠狠的嘛!

顧老太婆也是，人家筷子拈起她不吃，腳丫子夾起就吃了，不識相呃。

你這叫舔書記的尻子、甩顧老太婆的蹄子，當官的就該欺負人嗎?

你也別說啥尻子蹄子，書記動手的時候你為啥操著兩手屁都不敢放響了?這陣子來假裝好人，切!

你曉得個球!人家拿母羊去做啥?

拿去做啥，關我屁事!

有人要吃活羊胎!

那樣膻臭，還吃啊?

切!那些城里人，編著方兒尋吃法，我看過幾天還要吃人肉嘞!

大家議論了一陣慢慢地散去。顧老太婆拽開門從屋里蹩出來。她臉上很臟，還印著淚跡，披頭散發，胸膛一起一伏的作抽泣狀。她一邊自言自語地咕噥著，一邊氣咻咻朝鄉場走去。她估計陳支書在鄉場上。

稱顧老太婆為老太婆，是因為她面容特別顯老，其實她不到50歲。在她很小的時候，因鬧饑荒父母雙雙餓死。舅娘艱難地把她拉扯大，好不容易嫁了人，第二年，她男人又在砍柴時摔下懸崖閉了氣，留下了一個遺腹子。后來，娘兒倆相依為命，受了很多苦，誰曾料到，乖巧的女兒13歲在酷暑天搞軍訓，中暑而亡。村里有一個回鄉高中生，說她是祥林嫂。她說，管他祥林嫂不祥林嫂，我沒招誰惹誰!

她來到鄉場，一打聽，說是有幾個縣城來的人在場角落那個飯館樓上，陳支書也在。

顧老太婆想，可惡的陳昌祿那個龜兒死砍腦殼挨千刀的狗雜種，我要找他說個明白。

顧老太躊躇了一陣，正想上樓，鄉長一邊剔著露縫的牙齒，一邊從樓梯走下來。她迎上前去，萎萎縮縮地問，同…同志，請問陳昌祿在樓上沒有?鄉長看這個老太婆穿得破爛，竟指名道姓地叫村支書的名字，便問，你找他做啥?顧老太說，他把我的羊搶走了。鄉長腦袋里嗡的一聲，明白了一切，趕忙拉長嗓門朝樓上叫喊，陳昌祿——陳昌祿——下來!

支書聽見鄉長在叫他，匆匆忙忙下樓來，嘴里還在不停地咀嚼。顧老太看見陳支書，憤怒地翕動了一下嘴唇，正想說話，陳支書也看見了顧老太，也正想發毛，鄉長情急中對顧老太大吼一聲，你別慌，等著!然后在陳的耳朵邊嘀咕了一會兒，趕緊上樓去了。

陳支書對顧老太說，我們到場那邊去說。顧老太見陳昌祿有點軟口軟舌，不僅不讓步，反而提高了嗓門，不!就在這里說個山清水白!支書按捺不住怒火，壓低了嗓門咬牙切齒地恨著顧老太說，今天給臉你不要別來怪我!顧老太說，少來這一套，你有本事我們讓大家來說!支書一邊朝顧老太走去，一邊惡狠狠地說，你個龜兒老×婆，老子今天不治你服降才怪!這時，左鄰右舍的人陸陸續續蹩過來圍觀。

樓上的牟縣長等一幫人早已吃完飯在閑聊，鄉長設著法子拖延時間，想等支書把老太婆弄走后再下樓，沒想到不能左右這個局勢。這時，樓下鬧哄哄的聲音也清晰可聞。縣長說，走吧。鄉長前頭領著，慢慢走下樓來。

圍觀的人群見樓上下來一幫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過去。陳支書抓住顧老太的兩個臂膀，想把她拉走。顧老太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陳支書，擠過人群，噗的一聲跪倒在縣長等人的面前，哭聲哭腔地說，你們縣上的人替我做主啊，陳昌祿活搶人吶!鄉長對支書說，把這個瘋婆娘弄到鄉政府去關起來!支書不由分說，像拖死豬一樣把顧老太拖走了。顧老太用沙啞的聲音呼號著，打死人啦——打死人啦——聲音逐漸遠去。

鄉長皮笑肉不笑地對縣長說，這個老太婆是個神經病!她說她家東西丟了，是陳支書支使人去偷的，幾乎每天到場上來鬧。鄉長在說話的過程中，不停地掃視在場的人，那樣子像是在演講，讓大家相信他說的絕對是真的。

縣長在一瞬間聯想到今天的一些事情，覺得一股發燙的潛流突然涌到臉上，在不知不覺中又很快地消退了。秘書在縣長的旁邊也有些難為情，想到被拖走的那個衣衫襤褸的老太婆，不禁有些心軟乏力。他突然又想到飲水機的事，于是，他對縣長說，剛才辦公室打來電話，問今天情況怎么樣，我說我們馬上就回去。縣長趁勢說，走吧!

陳支書將顧老太拖到鄉政府時，他已是汗流浹背。他剛向辦公室的黃主任說明了來意，鄉長就趕到了。鄉長說，小黃，把榮譽室開了。黃主任雷厲風行。

陳支書把顧老太狠狠地摔到三合土地板上，又踢了兩腳，罵了幾句。她斜歪著身子，用兩只清瘦而彎曲的手支撐著上身，胸膛有節奏地起伏，她用木訥的眼神望著墻上。墻上整齊地掛著一排彩色畫像，她只認識中間的一個人，那是毛主席。不知為什么，兩股滾燙的淚水從她眼里溢出來，小溪般流過臉頰，流到下頜，最后滴到衣襟上。她默默地念叨，毛主席，毛主席……畫像下面是一排大字。她不認識這些字，也不知道這間屋子是做啥用的。再環視，靠墻放了一些立著的紙板和木板，上面貼著很多相片，花花綠綠的，還橫七豎八地寫了很多字，各種顏色。屋子的角落雜亂地堆放著許多破舊的桌子和凳子。

突然，她被汩汩的吞水聲驚動，循聲看去，原來是陳昌祿在喝水。他是什么時候出去的，又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她已記不得了。她本能地感到嗓子很干渴，但看到陳昌祿，不由得咬了咬牙，咯咯地響。她剛扭動了一下姿勢，只見陳昌祿把茶盅往桌上一摔，向她怒吼道，起來!顧老太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坐到附近積灰的方凳上。她感到屋子里特別潮濕和陰冷，還有一股霉味。陳支書憋足了氣喊道，你媽的×!你跑到縣干部面前去喊冤，想出脫我們的飯碗是不是?你個龜兒歹毒呃!你是老顛東了還是遭日恍惚了?是老顛東了，老子把你弄到瘋人院去捆起來，遭日恍惚了的話，老子…老子抓把水泥漿把你×口子糊住!陳支書說完抹了抹胡子拉茬的嘴巴，不知是在抹口水還是想抹掉剛才喝水時留在唇邊的水漬。

顧老太身處陌生的地方，感到心力交瘁，癡癡地愣著。她突然想到她的羊，還有母羊肚內的小羊羔，恐懼似的打了一個寒噤。她恍惚聽到咩咩咩的叫聲，分不清是媽媽在呼喚羊兒，還是羊兒在尋找媽媽，那聲音從屋子的一角透過來，很稚嫩，很柔弱，也很縹緲。顧老太的眼淚又簌簌地流下來，她越來越悲傷，禁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陳支書不知是什么時候走出去的。

又是清明節。那天正好趕場，狹窄的鄉場上人山人海。兜里有幾個小錢的村民攢足了勁，笑吟吟地踱進飯館，喝二兩包谷酒，吃幾個白米糕，啜一碟炒黃豆，甚至再盛一碗豬肥腸，翻一盤蒸燒白。沒有錢的村民甩著手空著囊，從鄉場這頭逛到鄉場那頭，專揀人多的地方擠。做小生意的街坊和賣雞鴨蛋的農民，把自己的布袋袋、篾篼篼、藤籃籃、木板板在街的兩邊一字排開。趕場的人多半背著背簍，就這樣汗溽溽地擠來擠去，不趕到晌午過后不剎腳。

石鼓縣一共三十二個鄉鎮，所有的場鎮都是以公路為街，也叫過境路。云路鄉場也是這樣，而且街上最多可以過一輛車，趕場就不能過車，過車就不能趕場。

昨天下午，鄉里接到一個通知，說是今天有一個比牟縣長更大的官兒要到云路鄉拱橋村來掃墓，抵達鄉場的時間，預計是今天上午十點。天微微亮時，街上就有突突突的汽車聲滾過，目擊者說，幾輛車的腦門頂上都有紅色的燈。

九點鐘，鄉政府組織了部門、機關、學校和部分村干部大約百人，開始清道。

街上的高音喇叭突然響起，市政、工商、稅務、派出所開路，武斷地驅趕著人群，不由分說地推搡著各種攤位，不時地將背簍籮筐踢翻拽倒，弄得雞飛狗跳。溫順的鄉民聞風而逃，忤逆的男女跟機關干部爭吵幾句。不到半個鐘頭，百米長的街道不僅無人無攤兒，而且打掃得干干凈凈。所有的工作人員隔三差五地站在街沿，老百姓高高低低擠在低矮的房檐下，夠著脖子等待著下面的事。

十點剛過，汽車喇叭聲從場那邊傳過來，警車、面包車、轎車，十多輛魚貫而行，車窗緊閉，玻璃上反映著街道兩旁的人影。不到一分鐘，車隊就開過場街，留下一片霧一樣的塵土，一群小孩舉著棍棒和樹枝尾隨車隊追去，口里齊聲地喊著：沖啊——

做小買賣的一邊嘀咕著，一邊將挪開的攤子又重新搬回原地。小街慢慢恢復了人聲鼎沸的狀態。

拱橋村烈士陵園的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站著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武警，附近還有一部分便衣在徘徊游動。鄉長觸著陳支書的耳朵說話，陳支書一邊不住地點頭，一邊說，嗯，嗯嗯……不會!不會不會!

顧老太神情呆滯地坐在自家門前的草墩上。院子外的空中不時飄來一串咩咩咩的叫聲，這聲音帶著幾絲纏綿，幾縷憂傷……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