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脾氣

孟嘗君以三千門客聞名天下，成為后世諸侯的榜樣。但有一次，他忍不住對門客們發了脾氣。那是他重新得勢之后的事。回憶昔日失勢，孟嘗君狼狽回家，三千門客如鳥獸散，只剩一個馮煖陪伴。經過狡兔三窟的努力，孟嘗君拿回了他失去的一切：地位、權勢、聲望、財富……揚眉吐氣的時候，門客們倦鳥歸巢，小孟同學很生氣，痛斥了大家一頓，狠狠地發了脾氣。但后果并不嚴重，客人不僅沒走，還通過馮煖對小孟進行了一番思想教育。馮老師淡然地說，這點小事你也要發脾氣？太不成熟了。其實天下的事就和集市交易一樣。好的貨物人家就買，不好的貨自然離開。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想通了嗎？當然我們都知道后來小孟想通了，又歡歡喜喜地把客人們迎進門，共同構建和諧社會了。

之所以提起這個小故事，是因為小孟的事不只是他一個人遇到的，古往今來遇到的人多了去了。小孟能發脾氣，那是他有發飆的資本。后人未必個個都有這個運氣，大部分人只有一聲嘆息，道一句“人間冷暖，世態炎涼”！

社會發展至今，人性依舊如故，千百年來沒多大變化。我們總是重蹈覆轍，哪里跌倒過就繼續跌倒。前車之鑒拉了一車又一車，沒幾個能當做后世之師的。該傷害的一分不能少傷，該心碎的一點不能少碎。讀史閱世，并沒有增加智慧，只是找了一個慰藉的借口。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遇到八九時就想想孟嘗君。人家是什么人？鼎鼎大名的四公子之首！也曾經眾叛親離，也只能淚往肚咽。再看看自己的八九，心情就會豁然開朗，退一步海闊天空啊。

不僅是孟嘗君，大部分英雄都是“不經歷風雨怎么見彩虹”。十全老人這樣順風順水的太少了。晉文公北漂十九年，差點回不了祖國；張儀歷經坎坷，死里求生；孫臏被同學陷害，殘廢了腿腳；孔老先生流浪一生，如喪家之犬……太史公便是坎坷人民的杰出代表。其時他本可以逃避刑罰，但“家貧，財路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人性的勢利給了司馬遷致命的一擊。但英雄也是這樣煉成的。正如太史公所言，“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縱觀天下英雄，最悲壯的莫過于伍子胥了。平心而論，這并不是我鐘愛的人物。一個楚國人，帶領吳國軍隊滅了自己的祖國，對君王鞭尸揚灰。這種大逆不道，讓我很難認同他的行為。但他的一生是多么傳奇的一生呵！如果當初楚王沒有殺他全家、沒有逼他流亡，伍子胥也許只是一個普通的貴族子弟，子承父業做個將軍，歡歡喜喜忠君愛國。但是楚國、吳國、越國甚至整個中國的歷史都從他的血海深仇開始改變了。他文韜武略，但為了生存只能吹簫吳市。飽嘗人間冷暖，但貧賤中又遇到了漁丈人這樣的好人。為明心志，漁丈人投河自盡。據《東周列國志》所說，伍子胥滅了楚國后，準備攻打某小國。小國惶恐，張榜懸賞黃金萬兩救國。漁丈人的兒子揭了榜，一個人施施然來到吳軍帳中，說我是漁丈人的兒子，你能不能撤軍？前塵往事涌上心頭，伍子胥長嘆一聲，當下撤軍。

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那么它比千金謝漂母的故事更動人得多。伍子胥實在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他的愛、恨都能拯救或毀滅一個國家。他的坎坷艱辛代表了世人的苦難，他的揚眉吐氣卻為平凡的我們長出了一口氣！人世的種種不公，人性的種種丑惡，三千煩惱絲一夜怒放，黑了世界，白了頭發。什么樣的表現比一夜白頭更慘烈？什么樣的人生比伍子胥更壯麗？

溫和一些的英雄大抵如蘇秦。成名之前，被侮辱與鄙夷包圍，親人投向的也只是不屑的眼光。于是發憤讀書，懸梁刺股，為后世的發憤者提供原始樣板。結果終于成功，鮮花與掌聲接踵而來，親人也敬畏非常。蘇秦也就是感嘆了一聲“世人無不勢利”，然后扶起前倨后恭的妻子，繼續做人間的恩愛夫妻。

蘇秦畢竟是幸運的，親人雖然鄙視，至少沒拋棄他。朱買臣的妻子則主動離婚，留下“覆水難收”的動人傳說。這樣的傳說更接近人世的真相。而成為傳說的原因只是因為朱買臣成功了，朱太太當年拋掉的股票居然是黑馬。今日的悔恨交加與當年的拂袖而去原因相同——勢利。其實又何需悔恨。黑馬終究是黑馬，這樣的傳奇百年難遇。真實的世界仍然是現實的世界，勢利的選擇往往就是正確的選擇。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沒有成功的英雄大概也沒有脾氣了。或者淡泊名利，或者憤世嫉俗，殊途同歸。但成功了又如何？伍子胥鞭尸揚灰，出了千古的一口惡氣，結果還不是英雄末路？孟嘗君大發脾氣，罵倒天下一眾勢利人，最后還不是門客三千？絢麗回歸平淡，抗爭終于妥協，正是英雄氣短、無奈情長。

再說回孟嘗君。在他多姿多彩的一生里，我最喜歡他發脾氣的一刻。在這一刻，他是最真實的，和每個普通人一樣真實，憎恨著勢利的人性，痛快淋漓地做回自己。馮煖的話固是不變的真理，但多少讓人惆悵。做了英雄，少了真我，此事古難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