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師一向循規蹈矩,從不做顯眼出格的事。張老師辦公桌玻璃臺板下面壓著他的座右銘:認認真真做事,老老實實做人。自從領導嚴厲地批評過開會帶書刊甚至帶作業本的不良會風后,張老師開會就一直是兩手空空朝天去,免得領導心不爽。會議雖然像長路一樣“曼曼其修遠”,張老師也像屈原一樣,一次一次上下求索,從頭至尾作傾聽狀,但人非圣賢,張老師有時也開小差,打瞌睡,但有一點毫不含糊,在領導講到與他相關的事務時,張老師的耳朵立即豎起,精神立刻集中。
領導正眉飛色舞地講著“以人為本”。面對這個與自己相隔千山萬水的話題,張老師原本耷拉的耳朵卻微微豎起,原應渙散的精神卻稍稍集中了。張老師竟然毫無理由地預感到這個話題與自己有點關系。直覺常常比理性還準確。領導講得真誠投入,講得興致高昂。領導說以前以為搞好福利多發錢,改善工作條件就是以人為本了,真是太膚淺了!真正的以人為本是要在精神上提高人的待遇,要讓人充分展示自我。人怎樣才能展示自我呢?最好莫過于在大會上發言講話了。讓普通教師端坐在主席臺的中央,對著麥克風,面對全體教師講話,體驗一下做領導的感覺,讓人的自尊心有一種滿足感,獲得做人的優越感,這才是真正的以人為本。領導當即鄭重宣布,從下周開始,每周周三下午兩節課下,全體教師集中開會,讓很少有甚至從未有機會發言的老師講話,表現自我。
一種大禍臨頭的不祥預感很強烈地籠罩住張老師。張老師多年來一直沉默寡言,與陌生人說話常常臉紅。迫不得已被領導找去談工作,每次對話后都是一腦門子汗。張老師的秉性是寧愿人后挑十擔水,不愿人前說一句話。當然,有兩種情況除外,一是在家中對家人,一是在教室對學生。那時的張老師該講該說的當仁不讓,常常是滔滔不絕,甚至幽默風趣。散會后,張老師忐忑不安地隨大家出了會場。蒼茫的暮色如磐石壓在心頭,他分明感到夜空中高懸著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都有可能落在他的頭上。
果不其然,周一,這把利劍便無情地落下了。被擊中的張老師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靠在椅子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張老師勇敢地研讀起發言通知來。內容指定談自己的優點成績,限時五分鐘。張老師平時從心眼里厭惡開會,認為是浪費大家時間,謀財害命,現在自己上臺發言,豈不是做了兇手?再說自己談自己的優點成績,怎么說得出口。最要命的是,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腦門上的汗一定會在耀眼的射燈下明顯地涔涔而下,此時肯定口干舌燥,聲帶痙攣,大腦一片空白,甚至會一頭栽倒。怎樣才能避免發言呢?張老師苦苦地盤算著:謊稱家人生病請假,不行,這是詛咒親人,萬一一言成讖,終身不得安寧;自己身體哪兒發炎就好了,不能慢性發炎,要急性的,最好是胰腺炎;要么被汽車小碰一下,腿部骨折,可這種好事哪里去找呢?就這樣,一個上午在胡思亂想中度過了。午飯不知道是怎么咽下去的,飯后,張老師坐在沙發上發呆;晚飯也不知道怎么吃下去的,飯后,張老師躺在床上輾轉。一向粗心的夫人起了疑心,追問有什么心思,張老師痛苦地搖頭否認了。這個心思怎么開得了口呢?夫人不笑話嗎?周二的四堂課不知怎么上下來的,周二的三頓飯也不知是怎么吃過來的。好像也寫了幾遍發言稿,總感到前言不搭后語,文不通句不順,不是團了就是撕了。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一樣不眠的還有夫人。仿佛是死期的周三如期而至。雙眼深陷的張老師在凌晨發起了高燒。張老師夫人用物理降溫法,喂退燒片,均無效用。挨到天亮,打的將張老師送到了市人民醫院。在醫院工作的幾個學生聞訊后,紛紛趕到觀察室,忙前忙后。一項項檢查一趟趟化驗,忙了一上午,就是不知高燒因何而起,為何用什么藥都不退燒。為了尊師重教,學生們各顯神通,請了本市知名專家來會診。觀察室用了特護,一刻不停地觀察,量體溫,做記錄。專家們一籌莫展,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夕陽漸漸西移。就在大家愁眉緊鎖,焦急萬分之時,護士匆匆進來報告說體溫正常了。體溫正常的張老師神氣精神也正常起來,嚷嚷著要吃要喝。專家們百思不得其解,便詳細向護士詢問張老師體溫正常前的狀況。護士說,燒得昏昏糊糊的病人突然問了一下時間,告訴他下午四點時,病人忽然大叫一聲“兩節課下了”,然后測量體溫,便發現他的體溫恢復正常了。
晚上,領導親自提著水果探望張老師。張老師夫人向領導詳細匯報了來得莫名,走得其妙的怪病。領導遺憾地說,張老師工作勤奮,為人忠厚,今天下午第一個發言的殊榮本來是屬于張老師的,結果讓王老師撿了個便宜。不過,不要緊,下周三,張老師還是第一個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