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在信封里的家

我人在北大荒，而家在遙遠的陜西商洛山區(qū)。

一個人闖關(guān)東13年，時空把家分成了兩半。在關(guān)于家的情感里，家是我呱呱墜地的那鋪土炕，是爸爸舍不得吃的那碗油潑辣子彪彪面，是妹妹拉著我的手不愿讓我走的那聲“哥哥”。于是，在無數(shù)遍的愛和牽掛中，在無數(shù)次的淚水和離別中，我把家折疊起來，裝在信封里，貼上8分或8角的郵票，像放風箏一樣，讓它翻山越嶺，在萬里長空隨風漂泊。然后，在無數(shù)回的期盼和等待中，我又把收到的信拆開，握著薄薄的信箋，把家貼在胸口。

我第一次從信封里感受家，是在1994年的陰歷3月底。那時我到東北已經(jīng)4個多月了，家里沒電話，父親又不識字，所以就沒向家里報信。可是有一天，我卻收到了父親的來信。信是父親托人寫的，卻是他跑了10多里山路親手放進郵筒里的。父親在信上說，我在你娘的墳前說你去東北了，讓她保佑你平平安安。父親還問我啥時回家過年，他說他想我了。一直倔犟的父親竟然能說出這樣傷感的話，我感覺到有種孤獨深深地包圍著69歲的父親。尤其使我感到無地自容的是，母親離開我們已有10年了，是父親一人把我們兄妹4個拉扯大，哥哥成家去了山西，弟弟婚后另立門戶，而今我又走了，只剩下父親領(lǐng)著妹妹過，還要耕種那幾畝薄田養(yǎng)活自己。

我也是生來第一次看信流淚，流淚之后我寫了2000多字的長信，我躲在信封里，把自己郵給父親。第二年回家過年的時候，父親的白頭發(fā)明顯增多了，但父親說，能常來信就好。幾年后，妹妹出嫁了，我裝在信封里的家又多了一份牽掛，我每次都要另附一頁紙給妹妹，要她好好做人家的媳婦。當然，郵給我的家中也多了另一番關(guān)心。再后來，郵來的家中慢慢有了快樂和驕傲，當小外甥女在信的下角歪歪扭扭給我留言時，我的心酸酸的，也甜甜的，我看見妹妹再也不是賴在我背上不肯下來的小姑娘，我看見逗外孫女玩的父親也不再那么孤獨了。

接著，裝在信封里的家有了些變化，我郵回去的家多了，郵回來的家少了。父親得了腦血栓，一年比一年厲害。剛開始，我給父親郵寄“維腦路通”和“華佗再造丸”的時候，每月還能收到父親的信，但慢慢的，信就少了。可我還是像以前一樣，依然把我的惦念和問候疊得板板正正的郵回去。

后來，我從妹妹口中得知，父親不能說話，甚至聽不見的時候，仍然把我的信攥得緊緊的，他知道這是他的兒在回來看他了。2003年陰歷11月28日，我再也不能把家裝在信封里郵來郵去了，即使能郵，我再也不能在信封上寫下父親的名字了，父親走完了他的79歲人生。

燒完父親的“頭七”后，我把寫給父親的93封信帶回了東北的家。夜深人靜，或者受委屈的時候，我就像回家推開熟悉的家門一樣把信封輕輕開啟，我看見妹妹用我的衣袖擦她的眼淚，我看見外甥女甜甜的喊著“二舅，我想你”，我看見父親對我說“老二，你要有出息”。有時候，分明已把信箋裝進了信封里，但卻感到了字里行間有父親的體溫和氣息，有時候，分明已經(jīng)把眼淚擦干，但恍惚中卻看到了父親坐在門口的樹陰里等我吃飯。

裝在信封里的家，圓了我離家的缺憾，成了我人生的滋補品。以前我是在郵家的過程中分享家的快樂，而現(xiàn)在是在讀家的過程中品嘗家的滋味，有父親的家和沒有父親的家，是那樣的不同，好在這個家我能隨身帶走，并好好珍藏，不管是在別人的屋檐下，還是走到失意落魄的地步，每次品讀裝在信封的家，我的心頭都會多一份對親人的思念和牽掛，都會多一份對生活的感激和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