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命運的歷史

皖籍女作家潘小平的最新力作《翁同龢》，讓我不由想到一代國學大師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同樣是八十萬字的煌煌巨著，同樣是一反尋常史家的如炬眼光，陳寅恪在著述明末清初的歷史時，選擇了為柳如是這個頗有爭議的女子做傳，而潘小平在追述晚清動蕩歷史時，選擇了翁同龢這個身份復雜，功過難以評定的人物為切入點。就人物本身之于歷史的作用而言，柳如是沒有推翻一種制度或顛覆一個王朝的愿望或作用，但她的才華品格卻高過了同時代的許多名士豪杰，足以代表那個時代；翁同龢官至軍機大臣卻書生意氣，身為維新之父卻遭罷黜，其個人的是非功過，也足以象征那個時代的毀譽榮辱。

如果說讀懂了柳如是就讀懂了明末清初的歷史，那么我們也可以說，讀懂了翁同龢也就窺見了晚清書生治國的歷史真相。因為歷史本身是沒有故事的，所有的故事都出自生命和生命的言說。不是某一段歷史概括了一批可歌可泣可悲可嘆的生命，而是每一個個性獨具的生命象征了這一段歷史。當年陳寅恪捧出的真知灼見——生命是歷史的最高形態，今天又在潘小平的《翁同龢》里，得到一次完美的驗證。

一

自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以唐浩明的《曾國藩》為發軔之作，作家的注意焦點紛紛轉移到歷史人物的形象塑造上來，人物本末體小說無一不是以某一歷史人物為中心來結構歷史事件與歷史畫面。而這里的歷史人物，要么是成就一代霸業的帝王將相，要么是頗具爭議的風云人物。普通大眾與古代宮廷生活和權力階層之間，隔了時代和階層的重重山水，不免激起對皇子皇孫、文臣武將生活的遙想。特別是90年代的文化氛圍，似乎給每一個平常人提供了更多的搏擊歷史舞臺的機遇，人們于是希冀從名人傳記里獲得成功秘訣，或是通過對名人的一鱗半爪的了解，參與到某個公共話題中。帝王將相作為中國歷史上的主宰者，順理成章地進入到作家描寫與公眾閱讀的范圍。二月河正是以創造清朝帝王系列小說而一舉成名。到了90年代后期，當代歷史題材小說創作還有另外一支力量異軍突起，那就是為爭議人物翻案辯誣、正本清源。唐浩明的《曾國藩》、寒波的《李鴻章》等作品，不僅僅是熱烈回應30年代以來的革命文藝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藝的傳統，它們還代表了一種更高層次的藝術追求：在力求真實的歷史氛圍里，挖掘真實的人性；在冰冷的歷史事件中，對歷史人物進行飽含同情的全面深刻解讀。這使得當代歷史題材人物本末體小說創作開始脫離流于世俗的一般審美趣味，不再以迥然異趣的時代為華麗布景，以處處奇巧的情節打造個人奮斗史，讓讀者在作者炫耀式的展覽中眼花繚亂，失卻深度思索的可能。

而《翁同龢》更是標志著當代歷史題材人物本末體小說發展到了一個新階段，作家不僅擯棄了多少有些窺視欲的民間視角，也不止步于為某一歷史人物翻案辯誣，而是選擇了一個糾結時代糾結文人為主角，用現代知識分子的睿智眼光發現一代書生靈魂深處的缺陷與痛苦，從而洞穿晚清動蕩變幻的時代悲劇。小說的主人公翁同龢因有狀元、帝師、重臣的多重身份而獲得顯赫的歷史地位，但因其人格缺陷又難以游刃有余地妥善安排各種身份，最終遭遇重大蹉跌。而這一人物令人嘆息的功過是非，又隱喻了晚清中國的曲折命運。這種講述方式與其說是主觀的，不如說是全息的，是隨著生命的脈動而進行的。命運不可捉摸，但對命運的探尋和體悟，卻構成了對歷史的言說和領略。

二

小說始自翁同龢27歲得中狀元時，那是他步入仕途的第一個門檻，是他宦海生涯的起錨港口。作者一筆觸及正題，足見其筆力老辣遒勁。通俗人物傳記常常是雨夜一聲驚啼，于是乎一個生就非凡的主人公呱呱墜地。這個毫無虛飾的開頭奠定了全篇典雅敘事的基調：反戲劇化、反傳奇性。反戲劇化的情節敘述，反傳奇性的人物塑造正表明了作者嚴肅的人文姿態。全書四十章，幾乎每一章都涉及到了重大歷史事件，自翁同龢的兩榜出身、以翰林為起點的清貴無比的仕途緩緩拉開帷幕，晚清那段變故重生的歷史畫卷也延著時間之軸徐徐展開。在奔走父親、營救三兄的歷練中，翁同龢深深體認到進入權力階層的緊迫，而讀者則了解到家族個人的命運與時代王朝興衰的密不可分。

1、士大夫治國觀念遭遇現代商業文明沖擊——與李鴻章的糾葛

翁同龢出身權貴，其父也是道光、同治兩代帝師，曾官至尚書。他自己更是傲奪狀元，走的是兩榜出身的正途，小說寫出他的價值觀因此完全框自儒家的清高入世，忠孝、重禮、輕利、重視人才的培養和運用，身后名節大于一切。這樣的處世準則貫穿了他的一生，因此翁同龢一直都不大瞧得起外官和封疆大臣，認為不是科場出身，人品必然有限，不足為用。這樣局限的觀念導致他的治國方針和人際交往越往高處越顯得捉襟見肘。

他一生的敵人就是李鴻章。論起師門來李鴻章可算得翁父的小門生，但他破了科場的規矩，執筆上疏嚴劾其三兄翁同書，給翁家帶來極大的麻煩。但是在后來二人的交鋒中，事實證明仇家并不是翁李齟齬的深層原因，李也曾對貴為帝師的翁刻意巴結，但李鴻章是個疆臣，個性張揚，八面玲瓏，膽大妄為，與翁同龢謹慎低調、心思縝密、繁文縟節的樞臣作風實在不對路。小說著重描寫了自翁同龢被任命為戶部尚書起，他與主持洋務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正式發生接觸，開始了長達十多年的恩怨糾葛。

二人政見不同體現在三次矛盾沖突上，翁查處李津海關少報鴉片厘金收數、停辦李一手開辦的《海防事例》、彈劾李私自開辦華美銀行。李鴻章是發展北洋的靈魂人物，功不可沒是事實，但是他一旦大權在手，結黨營私，朋比納賄，跋扈驕狂，也是事實。與翁同龢重禮輕利的儒家文化風格相比，李鴻章身上則顯露出現代商業文明的氣息。這兩種文化的交鋒在甲午海戰期間更為突出地體現在二人身上。翁同龢慷慨激昂，不切實際，海軍軍費被挪去修建頤和園都是經了他的手，可嘆他還渾然不覺因此造成的中日海軍實力逆轉，只是一味激憤，高調主戰。而李鴻章一坐上談判桌就成了精明的商人，精于討價還價，明于以利相見，展現了出色的外交才能。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治國觀念使他們道不同不相為謀，也使得講究氣節、重禮輕利的士大夫治國觀念，在動蕩社會里遭遇到了重大創傷。

2、男權中心文化遭遇暗算——與慈禧的親疏

翁同龢早期游走于恭親王和醇親王這兩個最有勢力的政治集團之間，也頗得慈禧恩寵。但是越到后來，隨著光緒的長大，他開始不安于慈禧垂簾掌權。作為中原文化的正宗傳人，他一直沉浸在中國作為世界中心的古典性榮耀中，有個皇帝坐在龍庭里就會給他充足的安全感，他渴求文化心理上的偶像和權威。而這所有一切，只有一個人能做到，那就是：皇帝。他太需要一個皇帝了。一如每當有權貴去世，作者便不厭其煩的去寫眾人如何為他擬定謚號，這是個不可忽略的細節，謚號里以“正”為最清貴，而中原文化的核心也在這個“正”字上。翁同龢便是這種男權中心文化的積極推行者。他固然是在慈禧六十壽慶這件事上大大得罪了她，但是他在慈安擬謚號時所發“貞者正也”的議論，已經是戳到了慈禧的最痛處，慈禧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未能位居正宮。

慈禧不論是在民間傳說里還是精英表述中，她的形象始終根深蒂固在“惡婆婆”類型上：充滿陰氣、對新生力量和文化精英有天然的仇恨。仿佛她的昏聵弄權是晚清王朝腐朽沒落的唯一原因。如果她不過六十大壽、不修頤和園，北洋水師就能在甲午海戰中大獲全勝。本書作者則巧妙利用《翁同龢日記》中他曾被慈禧單獨召見十余次的史料記載，以朝廷近臣的眼光，寫出了慈禧在歷史變化中的心理發展軌跡。

翁同龢明面上取悅慈禧，以圖緩和帝后之間的矛盾，暗地里卻為光緒網羅人才，培植帝黨。可惜他已經失去慈禧真正的信任，被封戶部尚書其實就是慈禧看中他不喜與人為忤，謹守世俗禮法，是“有事好商量”的純然書生。在參與韓局時，每有會議復奏翁同龢都名列首位，越軍機和總署之上，為有清一代空前絕后的特例。他這邊廂暗自得意進入決策中心，卻不知這表面的逾格尊重，是守舊親貴對他的陷害。是他們為了向慈禧表明，復奏所言，皆是皇帝通過翁同龢所表達的意見。朝中因此漸起“帝黨”一說，而翁同龢依然毫無覺察。就這樣，翁同龢先一步失寵于慈禧，最終也悲哀地被光緒帝當作籌碼，犧牲在維新的桌面上。

3、正心誠意的文人處世準則遭遇背叛——幾次失敗的親信培植

儒家的處世準則基于對人性之善的期望，以自我內心的修為自律為前提。翁同龢總是在禮教、名節的細枝末節上錙銖必較，“生平拘謹坦白，遂多忌者”。但他縱然眾叛親離也不逾越一生恪守的文化倫常，與其說是愚鈍，不如說他是一個悲哀的傳統文化的守靈人。

小說中寫到張蔭桓、剛毅、文廷式等人，雖筆墨不多，也足可見翁同龢在培植親信、人際交往上的文化傾向。他愛惜人才，重視張蔭桓在洋務方面的能力，一直將其視為心腹，但是張蔭桓心里的這番想法恐怕他是至死也不會明白——當國宰輔，卻常以一己清名為念；而大事臨頭，又往往患得患失，首鼠兩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這樣的人，自己跟著他，又能有什么奔頭?這個被翁同龢一手提拔、當成左右手的人，最終也是投向李鴻章的懷抱，在對外借款中經手分潤，讓翁同龢這個掌管印信的戶部尚書憑空背了個受賄的污名。最終還因張蔭桓急功近利，在維新變法上唆使光緒向慈禧奪權，連帶翁同龢一并為慈禧嫌惡，直接導致維新失敗，翁同龢罷官。

精通律例的剛毅，也由翁同龢一力主張引進軍機，所以他也將其視為自己人。剛毅文化水平不高，白字連篇，他就毫不留情地當面指摘。作者雖沒有正面描寫剛毅的尷尬反應，但區區一例，勝過千言。剛毅最后聯合榮祿向慈禧進讒言，一心打擊維新變法，都是為了報這一箭之仇。

文廷式是個特例，翁同龢費盡周折，惹得一大票人不高興，為他爭得一個“閭面榜眼”，結果這個書生毫不收斂，領頭三鼎甲大鬧恩榮宴，引起朝野震怒。當官以后仍動輒大放厥詞，雖沒有背叛翁同龢，但也給他帶來許多麻煩。

不過，這許許多多“自己人”的明槍暗箭，可能都不如他的天子門生——光緒帝給他的打擊來得沉重、來得突然。小說一開始就交待了翁同龢“天閹”無后的生理缺陷，所以他為小皇帝發蒙授書，入值毓慶宮長達二十多年，是君君臣臣之名，暗含了父父子子之情。事實上他的用心沒有白費，光緒的成長確實受他影響很大，凡重大朝政均有他的意見參與。翁同龢一直毫不含糊地站在光緒這邊，不惜幾次三番惹怒慈禧，甚至明明覺得康有為文氣不暢、字又難看，為人狂悖不經，卻仍然為他向光緒引見，并代擬變法的《定國是詔》，不惜與整個滿漢權貴階層決裂，成為最高統治集團中支持變法的唯一一人，這其中原因，大約就不是愚忠所能解釋的了。他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傳統知識分子，他的理想就是自己的治國方略能通過光緒親政而澤被天下，從而達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最高境界。可惜，他在人際交往上的后知后覺這次算是到了頂點，皇帝最終是拿他的紅頂子作了交換，在老師和變法之間無奈選擇了變法。

當代歷史小說往往在注重社會變化和思想歷程的同時，忽略了人物的象征性和隱喻性。他們習慣于將晚清歷史描繪成一個由封建社會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演變的過程，卻無視于遠比社會演變更具歷史本真性的文化內容，更不用說體察歷史的命運及其蘊涵于命運之中的生命意味。假如《翁同龢》僅僅具備了對人物的細致刻畫和時代的宏大敘事，那也不過是中規中矩的歷史人物的本末體小說。對于讀者來說，我們只不過又多了對某段歷史和某些人物的常識性了解，晚清歷史中的宮廷權術爭斗和內憂外患見諸于“辮子戲”，不外乎陰風森森，槍炮聲聲。但是讀罷《翁同龢》，卻讓我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異樣收獲。

英國哲學家羅素曾把中國說成一種文化，而不是一個國家。在這部八十萬字的歷史小說里，我們除了人物和歷史之外，看到的正是文化，正是中國文化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士傳統”，在晚清社會里成為一種悲壯的生命體驗的過程。

責任編輯 溫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