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想到凌云山去旅游一次。
凌云山是這個地方最著名的景區。
女孩有這個念頭已經很長時間了,但一直沒有成行。為什么沒有成行?女孩不愿去想這個問題。很多事情最好不要去想原因,現實是怎樣了就怎樣了,原因往往想不清楚的,想清楚了往往也無濟于事,該怎樣還怎樣。不過念頭積的時間越長,實現它的愿望就越強烈了。
眼下,女孩就要把這個念頭付諸現實了。她已經跟老板告了假,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是完全由她自己支配了。
這個晚上,她離開工作的地方,在這個城市一家檔次很高的賓館開了一個房間。其實她完全可以明天一早從工作的地方乘公交車去凌云山。為什么要找一家賓館過夜,她自己也不明白。可是她知道必須這樣做,否則就不能使自己如意。
賓館的這個房間令她滿意。很溫馨的一個臥室,柔軟的床,雪白的被單,淡黃色的窗簾,窗簾下襯著粉花的輕紗。窗簾上邊是一只掛式空調,柔和地向室內吐著涼爽的氣息。床的外邊靠墻是兩只造型優雅的沙發,沙發之間的茶幾上是潔凈的瓷杯,還有上好的藥茶。沙發前是一張全玻璃精致的茶幾,沙發對面是一張桌柜,上邊放著電視機,桌柜下層是一個DVD機,機子上放著一疊碟片。仿木紋的地板也潔凈得一塵不染。臥室的那邊是寬敞的衛生間,里邊的設施也清潔不凡。
她入住這家賓館是在晚上六點。六點半鐘,她在賓館的飯廳里用過晚餐。回到房間,她吩咐服務員今晚不要再打擾她。然后她從里邊鎖上了房間的門,又關了手機。這個晚上,她要拒絕整個世界,擁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
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洗澡。她先把本來已非常潔凈的衛生間又清洗了一遍,特別是浴盆,她用淋浴頭沖洗了好大一會兒。然后她開始脫衣服,從吊帶裝、猩紅的短裙到胸罩內衣,從頭上的粉色發卡,到腳上的鞋和絲襪。然后她從攜帶的皮箱里取出一只黑色塑料袋,把脫下的衣服一古腦兒裝了進去。裝完,把塑料袋塞進桌柜里面,她開始洗澡。
她先把浴盆放滿溫水,然后躺了進去。溫熱的水浸淹了她脖頸以下的所有部分,像一個憐香惜玉的情人萬般體貼地輕輕擁圍著她。她愜意地閉上眼睛,享受著有情的人兒的無盡溫存。在浴盆里足足浸了一個多小時,她開始搓洗身子。她搓得很仔細,很有條理。先從脖頸,然后是雙臂,然后是胸脯和肚腹,接著是腿和腳。最后,她站起來,把毛巾搭在身上搓了肩背。搓洗完,她又在水里閉目躺了一會兒,才出了浴盆,用淋浴沖洗。
她在頭上涂了洗發液,細細的揉搓過,沖凈了,又在全身涂了沐浴液,用手輕輕搓洗一遍,最后她開始沖水。淋浴乳白色的噴線癢癢地噴在她頭上和身上,洗發液和沐浴液的泡沫很快被沖洗干凈了。她美好的胴體完全顯露出來:烏黑閃亮的綢緞一樣的秀發,光潔細膩的瓜子臉,夢一般神奇的睫毛和眼睛,小巧的鼻子,紅潤嬌嗔的雙唇,頎長的頸,像柔美的音樂一樣起伏的身體曲線,飽滿而堅挺的雙乳,淡淡的乳暈和鮮紅嬌小的乳頭,含蓄的肚臍,肚臍以下淡淡的稀疏的黑草以及黑草下神秘的領地……這是一個女人最美的人生季節里的青春展露,像一朵花正熱烈的綻放,像一支音樂正演奏得酣暢。在衛生間墻壁上的大鏡子里,她看到了一個豐美無比的女孩。一種自憐,像炊煙一樣油然升起在女孩的心房。
女孩在淋浴下沖洗了很長時間,才用毛巾擦去身上晶瑩的水珠。
女孩回到房間,開始穿衣服。女孩穿的是一整套新衣服,包括短褲、胸罩之類的內衣,甚至連頭上的發卡也換了新的,紫色的蝴蝶狀的。新衣服放在女孩攜帶的皮箱里。她從容悠閑地一件一件穿了。這個過程用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穿畢,她走進衛生間,看到鏡子里站著一位身著白色連衣裙,優雅靚麗恍若仙子一樣的美女。她沖美女綻露了一個滿意的微笑,美女回報她一個同樣美麗的微笑。
她的心情好極了。
她打開電視,靠在床上,隨心所欲地用遙控選臺。由于心情好,覺得哪一個臺的節目都好,熒屏上每一個節目主持人、每一個人都那樣可親可愛。哪個臺都想看,看一個臺時又渴望著看別的臺,她就不斷地按遙控換臺。這樣她感到了一種支配的滿足,感到一種難得的自由和輕松感。電視看累了,她起身打開DVD,聽劉德華和韓紅的歌。這是她最崇拜的兩位歌星,在她的中學時代,這兩個人的歌聲幾乎填滿了她所有的課余時間。在美妙的歌聲中,她感到了那種叫幸福的東西,眼淚一次又一次涌出來。后來她就在這樣的歌聲中進入了夢境。
她醒來時是清晨六點。睜開眼,渾身充滿了由于精神放松休息充分而產生的舒服感,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房間環境和即將進行的旅游又使她興奮。她從床上彈坐起來,扔開蓋在身上的毛巾被,脫去連衣裙,只穿著內衣到衛生間洗漱了,又拿了梳妝盒,對著鏡子化了淡妝。她是個很會修飾自己的女孩,化完妝,她再次看到一位俊眼修眉風情萬般的美人。
從衛生間出來,她打開皮箱,取出一個漂亮的銀灰色坤包,又取了梳妝盒衛生紙之類的用品裝進坤包,算是做好了出游的準備。之后她又打開電視,靠在床上看了一會早間新聞。七點鐘,到飯廳用過餐,她迫不及待地背了坤包,帶上房門,走出賓館。到凌云山旅游,去火車站乘車最方便實惠。每天早晨,火車站廣場上都停著一排排中巴車和出租車,司機和售票員“凌云山走了,凌云山走了”的招攬聲此起彼伏。可是今天,她可不想步行一站路去火車站坐中巴,她早想好了,這次旅游,她決不因為錢而使自己有一點委屈。為此,她的坤包里整整裝了五千元。
在賓館前,她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停下,司機回過頭來客氣地給她開了車門,她才側身坐進車里。坐定,她向出租車司機微微一笑報了目的地:凌云山。出租車司機說:凌云山?凌云山至少要九十元的!她再次向司機一笑:好的。出租車平穩地疾馳起來。
在市區行駛了約摸半小時,車子駛進了通往凌云山的旅游專用公路。車窗外是一個連一個的錯落起伏的渾圓的山嶺,山嶺上是綠得喜人的青草與灌木。空氣越來越純凈了,天越來越藍了,云朵也像漂洗了似的,分外的白了。她的身心也像云朵一樣悠然愉悅了。
一個多小時后,出租車駛進了凌云山山腳下一個心型的廣場。車停下來,她從坤包里扯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司機,司機接過了低頭找零,她說,不用找了。司機趕緊回頭含笑致謝,并客氣地伸手開了車門說:“您慢走。”她頷首一笑側身下車,給出租車司機一個苗條飄逸的背影。
廣場上人山人海,笑語喧嘩,都是前來觀光的游客,廣場邊上是一家接一家新穎別致的旅游用品和工藝品商店。她到商店里逛了一會兒,買了一副粉色鏡片的時髦的太陽鏡戴了,又買了一串據說可保平安的凌云山綠寶石戴在頸項上。賣食品的商販不斷向她招攬:不帶點水嗎,山上可貴啦。她微笑著搖頭。然后,她匯入了沿著曲曲折折的青石臺階前往凌云山上的花花綠綠擁擁擠擠的人流。
凌云山景區是集高山、幽谷、清流、飛瀑、奇樹等美景為一體的自然景區。游客在山體的青石臺階上走,一邊是青青灌木,點綴著明艷的各色野花,另一邊則是溝谷,深谷中始終淙淙著一條逶迤的清流。行了二十分鐘,拐了個彎,忽見一巨石橫攔,遮住前方的視線。往高處看那巨石,竟是從山體半腰掛下來的,巨石倒下來的小頭栽在深溝的清流之中。巨石之上,是厚厚的青苔,甚至還有許多青草擠出石縫。巨石上鑿了一條幾米深的圓洞作通道,洞門上方,刻三個隸書大字:落天石。洞旁還立有一碑,介紹落天石坍落的年代和原因。過落天石,再沿曲折的青石臺階上走十幾分鐘,有水聲遠遠傳來,越往里走,水聲漸大,最后簡直是吼聲了,忽然間左前方驚現一掛飛瀑。飛瀑從山谷那面的山峰上沖下來,七八十米高,在下面射出一個深潭來。那吼聲就是飛瀑跌落潭中時發出的。飛瀑左邊的一片濕漉漉的壁上,刻著三個巨大的紅字:飛來瀑。游人到此,無不駐足觀賞,嘖嘖稱嘆。她看著如玉似簾的飛瀑,不由得眉里眼里都是笑了。過飛來瀑,前行不遠,青石臺階左邊,往深谷里伸出一個尖嘴形的巨巖,巨巖上面經人工平整了,周圍圍了欄桿,上邊放了石桌石凳,成了一個清雅別致的休憩之所。她有些累了,就走了上去,用衛生紙將石凳墊了,坐下歇息。剛坐下,那邊一位坐著賣山果的中年村婦忙起身提了竹籃過來,操著濃重的山地方言推銷自己的山果:“這是漿果,凌云山特產,大補養顏,只賣四塊錢一斤,買點嘗嘗吧大妹子。”她看到竹籃里微微發紫的暗紅色山果,并不怎么想買,可是看那村婦,竟像極了老家村子里的遠房三嬸,“三嬸”的眼睛里還充滿了討好乞求的眼神,就從坤包中掏出一張五元錢遞過去:“買半斤。”“三嬸”答應著,忙放下竹籃中拿出一桿小秤來秤山果。秤過,“三嬸”讓她看翹得高高的秤桿:“你看,三塊五毛錢,嘿嘿。”她接了山果,“三嬸”慌忙從口袋里掏出一沓塊塊毛毛的零錢來要找。她笑說:“不用找了。”“三嬸”說:“那咋成?”她笑道:“真不用找了,你在這兒賣山果,不容易呢。”“三嬸”說:“你是個好人哩!那俺就太謝謝你了。”她向“三嬸”頷首一笑。村婦挎了竹籃,仍坐回原來的地方,不斷找話跟她聊。她一邊品嘗酸甜的山果,一邊微笑著用很少的字眼應答著她。
在尖嘴巖小憩過,她接著上山。青石臺階逐漸陡起來,剛走了十幾分鐘,她就渾身冒汗,兩膝酸軟,口中乏津。道邊一草棚中有賣飲料的,她花了四塊錢買了一瓶礦泉水,扭開瓶子喝一口,好涼爽,好像從沒喝過這樣涼爽的礦泉水。
邊上邊喝,瓶中的礦泉水還有小半瓶時,迎面下來一個渾身醬赤滿面流汗的壯年漢子,用扁提挑著兩只其大無比的大包,包中裝著各種飲料瓶子。她趕緊躲在臺階以外的草地上讓路。漢子經過她旁邊時,側臉用手抹汗,看到了她手中的礦泉水瓶子,說:“您把水喝完,瓶子給我中不中?”她看看漢子汗臉上討好的笑容,立刻把瓶子連少半瓶水一起遞過去。漢子接過了說聲謝謝,下山去了。
往上攀,經雙龍灘,熱戀石,彩蝶巖,一線天,到仙女峰。從仙女峰到青龍臺,有索道纜車可乘。看看道旁石刻的路線圖,其間還有四五個景點,幾公里遠,她沒怎么想就選擇了乘纜車。
買過票,排隊走進候車廳,想到纜車將滑行在峰巒峭壁之上的高空中,心中難免虛怯。恰在這時,身后一位戴眼鏡的男孩“嗨”了一聲,她回過頭,男孩彬彬有禮地說:“你好,能跟你一起乘車嗎?”她點頭說:“當然可以。”臉上卻嵌滿了驕傲與矜持。
女孩與男孩登上一輛纜車,身后別的顧客看男孩女孩郎才女貌的樣子,都識趣地乘下一輛了,那輛纜車就成了她和他的二人世界。
男孩發黑臉白,長褲單衫白球鞋,清清爽爽一塵不染。男孩與女孩面對面坐下,眼睛就幾乎沒有離開女孩的臉。男孩說:“你真漂亮。應該也是大學生吧?”她輕輕一笑算是回答,心中卻“格登”一下,有自卑像一丸苦藥悄然擴散。她在鄉中讀書時成績一直很好的,如果不是因為貧窮,她這陣真的該是大學生了。
纜車向前滑行,突然向前一撲,像要跌下萬丈高空似的。她驚得尖叫一聲,本能地抓住了男孩肩膀,和男孩幾乎臉貼著臉了。纜車“撲”過之后很快恢復了平穩,她趕緊坐回原位,臉已紅了。男孩善解人意地指著纜車外的美景讓她欣賞,同時過去坐在了她的旁邊,輕輕攬住她的肩。一會兒,纜車又一次撲跌時,他緊緊地攬住她,他們是一起驚呼了。俯瞰窗外的漂洗過一樣的山嶺綠樹,她沉浸在浪漫和男孩的溫情中了。不久纜車變成了平穩的上行,然后在青龍臺停靠了。
短暫而醉人的浪漫結束了,走下纜車時,她在心底悄悄悵嘆了一聲。男孩走下纜車,滿臉陽光燦爛的笑容。
男孩邀她在青龍臺的一家小茶館品嘗高山云霧茶,品完茶搶先付了賬,要牽她的手一起上山,她拒絕說:“謝謝,我還需要休息一會兒,你先走吧。”男孩立刻一臉的迷惘和不解,但看她態度堅決一臉矜持,最終失望地獨自郁郁前行了。她看著男孩,直到男孩消失在一處峰巒背后,心里的滋味復雜極了。
她責備自己:你傷了一個好男孩的心。
她問自己: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她自己回答自己:說不清。可能是因為,有男孩在,自卑又要糾纏我了,而今天,我不想讓自己自卑。
又休息了一會兒,估計不會趕上男孩了,她才走出茶館踏上了上山的石階。
過青龍臺,到觀天峰,往上可以看到凌云山山巔——仙人街了。石階驟然立了起來似的陡了。而經過漫長的登攀,游客們幾乎個個腰腿酸軟,大都靠邊扶著欄桿,三步一喘,五步一歇了。
路邊一群皮膚黑赤、只穿背心短褲的抬滑竿的山民不斷圍向上山的游客,熱情地招攬:“哎,坐滑竿不?安全,舒服哩!只要一百塊!”但是坐的人并不多。五六百米的石階,一百塊錢,畢竟也不便宜。
她在農村老家是沒少干家務活的,因此登上山巔的體力還是有的。可是她要了一乘滑竿。她看到前邊一個穿藍色旗袍的中年婦女坐在滑竿上,手拿一把檀香折扇悠閑地搖著。很尊貴的樣子,立刻動心了。
她上了滑竿。竹做的滑竿涼絲絲,她靠著靠背,把坤包放在胸前,雙手抓牢滑竿的扶手,腳腿蹬著滑竿的一端躺穩了,兩個山里漢子起一聲號子,把滑竿抬了起來。她感到一種美妙的上升,不由得發出一聲嬌嗔的驚呼。看峰巒,峰戀匍匐得更低了;看來時道路,路遙遠而曲折;看路上的游客,游客們也矮小了些許,且個個力乏神疲,許多人向她投來羨慕的目光。山里漢子抬著滑竿,步子邁得穩健而有章法,臉上是汗珠和很有質感的笑容。滑竿在前行,她感到自己在上升,上升,就像一輪月亮在緩緩升起。凌云山潔白的云朵在不遠的地方悠悠地飄,她覺得自己是坐在那潔白的云朵上,不禁陶醉地微閉了雙眼……
女孩回到賓館是在黃昏。她草草沖了澡,把脫下的衣服小心珍藏在皮箱里,從桌柜里取出黑塑料袋里的那套衣服穿上,又到衛生間里化了妝。出來時,女孩又是一個上穿吊帶裝,下穿猩紅色皮短裙,眼影濃重,雙唇血紅的俗艷女子了。
拉開窗簾,窗玻璃上的夕陽,正跟女孩的雙唇一樣俗艷。這個城市的高樓、店鋪、車流和行人,都浸泡在這俗艷的光芒里了。
晚八點,女孩行走在一條叫紅塵路的大街上。前方不遠,就是閃爍著曖昧的霓虹燈的“午夜魅影”夜總會。
女孩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女孩把夾在指間的香煙放進口中,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聲深長的嘆息。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