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蘋果

一

一只紅蘋果在她眼前閃爍。

一只紅蘋果就是一個秋天。

當紅蘋果灼灼的光焰靜靜照亮許多事物，成為季節(jié)的主調(diào)時，一年中所有的煩惱都從樹枝上紛紛逃離，這時刻，風(fēng)的形體出現(xiàn)，試圖揭示紅蘋果那鮮為人知的秘密。這個秘密只向她一個人開放。

紅蘋果笑了，她以為，像天空帶走道路一樣，它無聲優(yōu)雅的笑撫摸并愈合著萬物巨大的疼痛和創(chuàng)傷。

秋在這時候是平靜而溫和的，高僧只談平常事。

有關(guān)紅蘋果的聲音在大地上默默行走。

她試圖跟蹤這種聲音。

二

這個果園她來過，在紅蘋果樹花朵盛放的春日。沒有蜂蝶的指引，也沒有任何物意的暗示，甚至從沒有聽說過在這三面環(huán)水的村子里竟會有如此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蘋果園。是花的芬芳向遠方的她透露了消息?還是靈犀在心的一相通?她說不清，只記得那天的心情糟糕透頂，她一個人到野外隨便走走，驟起的大風(fēng)使她迷失了方向，毫無目的的行走中，突然就來到了這個果園，一樹樹花滿枝丫的蘋果花如一個個粉面桃腮的美人兒，令她的心鮮亮無比。她與它們凝眸相望，目光和陽光一樣越來越強烈。那一朵朵的花兒蕩蕩的會凌空飛動，時而貼著樹枝歇息，時而從枝頭躍起不停地旋舞，將陽光閃跳出一片細碎而閃光的迷離。

陽光傾瀉進她的心頭，發(fā)出一種古怪的聲音，那聲音似乎又十分遙遠。

三

真正吸引且使她永生難忘的并非這個果園，而是果園外的一棵紅蘋果樹。它不屬于這個果園，但又離果園不遠。是先有它?還是先有果園?抑或果園和它一起誕生?為什么獨獨將它拒之園外?當然，也很可能是它自己的選擇，雖然，它選擇了一種不徹底的逃離，但對于一棵樹，這種獨立的選擇已相當了不起。

令她驚愕不已的是，這棵樹只有北邊的半樹花，半樹覆蓋得幾乎看不見枝條的繁花；而南邊的半樹一朵花兒也沒有，光光的枝條在微風(fēng)中輕輕顫動，送過絲絲涼意，那姿勢怎么看去都有些生動的虛幻。

這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情，就像是什么人刻意安排過似的，開花的半樹和不開花的半樹是那樣的均衡對稱，那樣具有深層的審美。更讓她困惑不解的是，朝陽的南半邊不著一枚花瓣，而陰冷的北半邊仿佛是執(zhí)意要將南邊沒有開出的花也一并開出來似的，那花兒擠挨稠密得簡直就沒有了縫隙。

她灰暗的心房立刻被這棵樹照亮，不僅僅是它的半邊花兒，還有另半邊蕩動的光禿禿的枝條。她覺得這兩半邊樹同樣美麗，就像是一個驚世的故事，此刻正各表一枝。

不同季節(jié)的物象能夠旗語般同時體現(xiàn)在一棵果樹上，這棵樹在她的心頭充滿了飄忽不定的美妙氣息。

四

她承認，自從春日里這棵紅蘋果樹以特有的魅力進入到她的內(nèi)心之后，她就與它進行了無數(shù)次的交談，盡管她此后再沒來過，但她卻無時無刻不在牽掛期待著，因為她與它已相約在秋季。

秋季的時候，由于地上的落葉，使她的腳步有些支離破碎，但她灑向它的目光卻依然明亮而安詳自如。在她的各種猜測中，惟獨沒想到半邊樹的繁花會只結(jié)出了一個蘋果，一個碗口樣又圓又大的紅蘋果。這個蘋果寓言般高懸在北半邊樹的上部枝頭，那四射的紅光讓周圍的一些事物都閃動著溫暖的光澤。一個就夠了。它是集中了半棵樹的精華啊，不，應(yīng)該是整棵樹!為了它的這枚果實，幾乎是付出了一棵樹的所有努力。她這樣想的時候，不由上前深懷愛意地拍了拍這棵樹的軀干，立刻有一種音樂般的回響，她覺得這是紅蘋果樹的歌聲，雖然她聽不懂，但分明感到很具喻意很美。

歌聲里，久積心頭的一些東西被撞擊得七零八落，晃晃悠悠如煙般消散。

五

這只蘋果的內(nèi)部會是什么樣子?它的滋味又如何?毫無疑問，面對如此奇美的尤物，她拒絕不斷在眼前晃動的那把明亮亮水果刀的霜刃，認定這只非凡的紅蘋果應(yīng)該保持永遠的完整，它不應(yīng)該有一絲一毫的損傷。

把死亡的諸多方式稱譽為種種藝術(shù)，她頗費理解。比如，無論將這只紅蘋果橫切、豎切、斜切、側(cè)切使其呈現(xiàn)出怎樣美麗的姿態(tài)，都使她覺得陰冷，甚至散發(fā)著豐富的血腥。

一直以來，她都在追求完美，盡管世界上沒有盡善盡美的事物。

目光緩緩地從這只紅蘋果上一點點走過，她從它堅硬的青綠色的果柄上明白這只蘋果還要在樹上停留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而這時已經(jīng)是深秋了，別的果樹不僅早已空枝，竟連一片枯葉也難在枝頭找到。更加奇異的是，這只蘋果最紅的地方，有一個小鳥的清晰圖案，鳥兒的頭高揚著，目視前方，長長的尾巴纏了蘋果差不多半圈兒。恍惚中，蘋果很虛幻，鳥兒極真實，蘋果更像是一個美麗的鳥窩兒。鳥兒紅紅的尖喙緊閉著，隱約傳來啾啾之聲。她覺得這樣很好，不然，似這等非同凡俗的靈鳥一旦開口，肯定如樸素的咒語，一準要有什么大事發(fā)生。

紅蘋果生動無比地做了這個果園的惟一標示。

紅蘋果是上帝的語言。

六

她神色專注地用一支筆在一張白紙上仔細涂抹著這只紅蘋果和這棵樹。

這是一棵她從未見到過的蘋果樹，它一抱粗的樹干微微有點向西傾斜，似乎有一陣風(fēng)正在吹動著它的身軀，它稍稍有些站不穩(wěn)的樣子。粗粗細細橫橫豎豎的枝條組成一個傘形的別致樹冠，那頂梢上忽然稠密起來的柔韌枝條，給人以成倍數(shù)增加的感覺。猛一看上去，這枚紅蘋果似一個小紅球，在傘面上按照某人的旨意跳躍轉(zhuǎn)動，使得陽光也在空中揮舞不止。

當這幅畫稿漸漸成形時，一個想法也隨之產(chǎn)生：她要將這張自己第一次不揣淺陋畫出的畫兒送到一個大型畫展去參展，讓更多的人認識并破譯這只紅蘋果這上帝賦予的奧秘，她相信它是有故事的，那情節(jié)很可能一波三折，迭蕩起伏。

她為這張畫起名為《無題》。

七

拙劣的簡直有些讓人啼笑皆非的畫技并未掩去紅蘋果內(nèi)在的真實與靜美，它以它存在的本身，點亮了所有智者的心窗。他們對她如此具有新意的構(gòu)圖和布局大加贊賞，有人甚至將“新秀”的桂冠毫不吝嗇地加冕給她。她告訴他們這并非虛構(gòu)，確有實物供其描摩，想不到他們那原本熱情友善的目光一下子黯然了，游移了，繼爾逃也似的離她遠去。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難道事情不是如此嗎?她想向他們解釋，她沒有說謊，可沒有一個人肯耐心聽取。

八

這次她是有備而來。

特意帶了一架功能很不錯的照相機，她要讓這棵樹和這只紅蘋果永遠定格，讓上帝的語言不再神秘。

一路行來，灑下她一路的好心情。她想，這回的照片一定要從各個角度認真拍攝，作為最有力的見證，看那些逃離她的人還有什么話說。不僅僅如此，她還要將這些照片寄給頗具權(quán)威的《環(huán)球攝影》雜志，讓天南地北的人都能見識并觀賞這只紅蘋果及這棵樹。

然而，沒料到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在原本應(yīng)是那片果園及園外那棵紅蘋果樹的地方竟一無所有，虛空中，有的只是荒涼的土地和土地上胡亂臥著的大小石塊，風(fēng)在空空蕩蕩里寂寥地來回穿行。再看周圍，一切全是先前的樣子并無任何變化。到底怎么回事?她真的是徹底糊涂了，完全失去了對事物的判斷，弄不清先前和現(xiàn)在哪個是真實，哪個是虛幻，也許都是夢吧?她陷入一片說不清的茫然。“我的肌膚充滿了蝴蝶，充滿了拍打的翅膀。”風(fēng)送過來遙遠的聲音，她認定是紅蘋果樹在歌唱。

九

原初的紅蘋果及那棵樹不在了。

關(guān)于樹及紅蘋果的那張畫也杳無蹤影。

它們都去了，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

但它們確實存在過，以各自獨有的方式。而且，說不定現(xiàn)在依然存在著，在某個時間會重新出現(xiàn)。

責(zé)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