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齋名“蘭可居”,乃因妻號“野蘭”、余字“乃可”也,亦取“蘭既可居、所必清雅”之意也,其實并未蒔蘭蓺蕙。博古架上,除幾件并非古董的唐三彩、兵馬俑外,全都是些紫砂茶壺。有祖上傳的、自己買的、朋友送的、拙書換的,也有會議發的,從幾把漸增至十余把、幾十把,造型各異,件件可人。逼仄的陋室,因了這些紫砂而頓顯古樸清雅。品賞玩味架上之壺,亦由偶興而漸成習慣,并終成嗜好,以至被妻兒呼為“壺癖”。
其實,最初蓄幾把紫砂壺純屬偶然,一如架上之青瓷黑陶、屜中之佩玉印石、壁間之墨蘭朱竹、案頭之徽墨歙硯,并非刻意專題收藏,只是隨緣而已,更談不上什么“壺癖”。要說詩文雅好倒是有的,此于書架、案幾、床頭乃至廚廁間比比皆書可見一斑。余與妻合著之《蘭可居吟草》中便有“詩癖難移因幼染”句,想必這“壺癖”與“詩癖”內在相通吧。古今文人雅士不愛徽墨、端硯、宜陶、景瓷者又有幾人乎?壺乃茶具,而余酷嗜品茗。如此說來,余之“壺癖”是早已在“骨子里”了。前賢有“書呆”、“印迷”、“畫癡”、“硯癖”者,余得“壺癖”之號倒也頗感榮幸,兼以自得也。
然則既稱“壺癖”,便不可無幾把好壺以副其名。于是合肥之城隍廟、裕豐花市,屯溪之老街,鄭州之古玩城,南京之朝天宮、夫子廟,以至北京之琉璃廠、潘家園,上海之豫園、東臺路……便成為我尋壺覓寶常去之所。從天生擅侃的古玩商與秉性挑剔的收藏家們的討價還價考問答辯中,漸漸知道了紫砂壺質地之優劣、造型之平奇、年代之遠近,知道了紫砂圣地江蘇的無錫、無錫的宜興、宜興的丁蜀、丁山,知道了陶壺鼻祖供春、制壺妙手時大彬、陶藝大師顧景舟,知道了與紫砂壺相關的許多神奇傳說、人文趣事。潛移默化之間,真的染上了壺癖,以至有壺之文必讀,有壺之所必至,有壺之書必購。家中的玻璃茶杯與單位的陶瓷茶杯皆為紫砂壺盞所代。紫砂壺不僅見諸筆端,而且出入夢境。暑日望壺以止渴,寒夜見壺以暖身,人困提壺精神抖擻,才窮捧壺文思泉涌……
記不清何時何處得一養壺之方:紫砂壺需常以瀹茗并多以手摩,否則久置易干裂、失色。于是稍有閑暇總愛捧壺在手,摩挲不已。把玩既久,幾把紫砂壺便沾了幾分“人氣”,油光溫潤,古樸雅致;而自己則頗得幾分“壺氣”,腹大口小,訥于言而敏于思。久而久之,得一怪病:一日不摸壺則手癢難熬。
因阮囊羞澀,迄無一把真正有“年頭”、有“講究”或堪稱大師杰作的“鎮室之寶”,深以為憾;而愛壺藏壺玩壺之興一日未泯,且與日俱增。妻曾正告以“玩物喪志”,余則不以為然。愚以為,壺中自有乾坤大,紫砂壺中浸泡著悠久的華夏歷史和燦爛的東方文明,蘊含著老莊學術、孔孟思想和禪佛文化。“壺癖”所惠于己者甚多:數年來,余因壺癖而閱讀之書文報刊不知凡幾,不僅深諳識壺、藏壺、養壺之道,而且廣涉陶瓷、玉石、青銅、泉幣、碑帖等古玩賞鑒,觸類旁通,可謂增知廣見也;而業余閑暇,沏上一壺香茗,時而啜飲,時而把玩,解渴忘憂,自得其樂,其悠閑、風雅、情趣,瀟灑遠非麻將逍遙、跳舞尋樂之可比,亦可謂怡情養性也;時或有二三同好以壺會友,傾蓋而談,言壺論道,領略壺中之千古幽情、萬般雅興,不亦樂乎;偶或于蓄壺品壺中頓悟人生之哲理、宇宙之法則,尤屬難得;而每每因壺興感,撰幾篇小文,換幾文稿費,再添幾把新壺,無論是以文養壺還是以壺養文,亦可謂樂在壺中矣!
壺癖多益,亦可傳染。妻近日出差歸來,居然帶回一箱大大小小的紫砂壺,看去蠻有些品位!就連小女,也時不時捧上一把宜興紫砂壺,呷上兩口,擺出一副老夫子的架子來,煞是有趣!
清人張潮《幽夢影》有云:“花不可以無蝶……人不可以無癖”。今人高洪波《硯友》有云:“人不可無嗜好,無嗜好則無情趣。”余深有同感,進而以為,無嗜好亦無朋友,更無快樂。余以壺癖,得知識、得靈感、得情趣、得快樂、得朋友、得親情、得寄托、得境界……可謂“幸甚至哉”!
得壺小記
余慣以玻璃杯瓶飲茶,以其質透明而得觀茶色之澄碧清亮、葉片之翻動浮沉也。甲戌大雪,余購文房四寶于黃山畫廊,偶見一把雕龍紫砂壺,掩映于印泥、徽墨之間,其色紫黑,貌似古玩。壺身雙面,各有一浮雕云龍。壺蓋有一龍頭,可伸縮搖擺。龍口有舌,可吞吐擺動。蓋頂為祥云一朵。試問其價,不過七元,遂急購之。
歸以瀹茗,雖不見茶色而其味動人焉。捧諸掌中,溫暖宜人,不似玻璃杯瓶之熱則炙手、涼則如冰。把玩之間,別具雅意,非玻璃杯瓶之平淡無趣可比也。余心樂甚。
翌晨,閑逛花市,見同樣之壺散置于地攤之上,不免遺憾三分。心思,此種造型之壺,若世間僅有一把,多好!待問售價,又掃興三分——原來此壺只值五元!后悔不該急購前壺。
夜寒而歸,重睹案上之壺,其形其色委實可人。沏上一壺,呷上一口,頓覺周身溫暖,氣爽神清,齒頰生香,意味無窮。靜而思之,物以實用、可人為寶,何必以稀有、價昂為貴哉!此亦猶人之以意氣相投為交、兩情相悅為友,又豈必在乎其名位高低、財富多寡乎!
噫,余重又喜甚。
壺鄉行
紫砂圣地、壺鄉宜興,地屬江蘇無錫,數年前途經此地,因未及購得一把稱心如意的紫砂壺而痛悔至今。此番無錫又至,鐵了心要買幾把紫砂壺。
“太湖明珠”的青山碧水、丹楓金桂固然迷人,而是處滿目的紫砂器具更是令我興奮、陶醉不已。走到哪兒,總被紫砂磁鐵般地吸引著。下車伊始、上車之前的片刻空閑,同行者或醬排或絲綢大包小包地采購著,我的目光卻無時無刻不在紫砂壺間逡巡、跳蕩。從與店主攤販的討價還價中,還真學到不少鑒壺品壺之道、選壺購壺之方,知道了顧景舟的“水上漂”、蘇東坡的“提梁壺”,知道了紫砂綠砂金砂、單壺對壺套壺,知道了“花壺”、“光壺”之分,知道了“方非一式,圓不一相”,知道了“準縫無發紙之隙,傾斜無落蓋之憂”……盡管難免有玄虛之詞、夸張之語,但于我這個壺癖而言,每句話、每個詞,都是知識,是文化,有味道,有意趣。不知有多少次,我是在導游或同行的三吆四喝、生拉硬拽下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紫砂店鋪的。短短一天時間,游覽黿頭渚、三國城、水滸城、靈山佛寺四處景點,可謂行色匆匆,而我竟然在匆游的間隙,挑肥揀瘦地選購了八把做工精巧、造型別致、稱心價廉的紫砂壺,以及與壺有關的一大堆“文化”,如獲至寶。
因節近中秋,不得不連夜返程。太湖明珠雖漸漸遠去,我心卻久久游蕩在形形色色的紫砂壺中。困乏不堪的同行者大多熟睡,我卻一路難眠,因為裹著舊報紙、裝在塑料袋中的八把壺,在一路顛簸中時刻揪著我的心,生怕她們出什么意外。有心請司機開慢點,無奈夜空中那圓而亮的玉兔召喚著幾十顆似箭的歸心,車行還是太速。突然,嘎的一聲急剎車,“完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我的壺們。沒壞。“謝天謝地!”我在心里默默祈禱著。車上滬寧高速后漸漸平穩,我的心也漸趨平靜。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際,砰的一聲巨響,車胎爆了!響聲在震醒一車游客的同時,也差點兒震碎我的心。“我的壺哎!我的命呦!”這驚叫,引得同座和司機竊笑不已。幸好,我的寶貝壺兒們又躲過一劫,大難不死。
經過九個小時折騰,凌晨一時許方才到家。放下行李,頭一件事便是打開塑料袋檢查每把壺。確認完好無損后,禁不住嘿嘿一笑。熟睡中的妻兒以為半夜鬧鬼!洗凈,擦干、把玩、品味,然后取出績溪名茶“金山時雨”,每壺放上一撮,注入開水。妻睜開惺忪睡眼告訴我涼茶在畫案上,我說不渴。妻問不渴何以沏茶,我說壺渴了。妻不知,此乃養壺之道也。
一番擺弄后,實在困極,澡也未洗,倒頭便睡。恍恍惚惚間,做了一個夢,夢見寒舍滿室皆壺,色彩紛呈,形態各異,參錯布陳,琳瑯滿目。自己正手捧一把匠心獨具、玲瓏小巧的紫砂壺,信步其間,與二三子品茗談詩、論古道今,煞是優雅,不勝愜意。來客皆譽我學富品謙,一如腹大口小之壺。我亦甘以“壺癖”自謂。已而,自己竟化為一把精巧絕倫的紫砂壺,人見人愛,呼作“壺君”。
責任編輯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