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辦公室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名叫盧啟利,高高的個子,棱角分明的臉龐,加上一副銀絲眼鏡,英俊而文雅。沒有多少寒暄,他就打開背包,掏出厚厚的詩稿,要我為他作序。
我好久不與人談詩了,因為詩歌的發(fā)展太快,我操持著三八式步槍,無法與今天攜帶激光制導巡航導彈的精尖武器對話談兵。但這位大學生說,是他看了我發(fā)表在《詩刊》上的《能源放歌》而來找我的,這就讓我難以用老化過時回絕他。他又告訴我,說他的這部詩稿已經(jīng)決定出版,出書經(jīng)費也將會落實,他們志丹縣縣委書記祁玉江先生會幫助他的。
祁玉江我認識,他雖然一直作黨政工作,但對文學情有獨鐘,不論多么繁忙,總在堅持寫作,是一位多產(chǎn)的散文家,已經(jīng)出了好幾部散文集,在遠遠近近造成了影響。既然父母官能批撥經(jīng)費,成全一個艱辛學子,我怎么可以不成人之美?更重要的是,小盧來自偏僻的陜北山區(qū),是窮苦的農(nóng)家孩子,讀普希金的作品以后也立志當一位詩人,他說他已經(jīng)確立了一生的目標,與詩結(jié)緣,將來大學畢業(yè)找工作,也是為了搞文學,有了物質(zhì)基礎(chǔ),人才能自由,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
知道小盧家在志縣丹永寧山,本來就讓我有了幾分親切,如今聽他又說是普希金的詩激起他寫詩的沖動與志向,忽然之間,就像有一根無形的手指伸出來,撥動了我的一根感應(yīng)神經(jīng),讓一支遠去的旋律重又在我耳畔回響,一段逝去了的歲月又在我眼前浮現(xiàn)。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與我所在的歌舞團全體同仁,被下放到了陜北最貧困的這個縣,在最貧窮的一個公社的最貧窮的一道山溝里,安下了我們?nèi)珗F近百人的一個個小家,我們每日下到溝底去挑水,翻幾道山梁去砍柴,推碾推磨,碾高粱米磨包谷面,然后燒起爐灶做飯吃,而寒冬臘月在山頂上打連枷、壓鍘把鍘谷草,則是我們的主要工作,那種艱苦是難以忘懷的。
當然,也有愜意,最好的享受是在夜晚的土窯洞里,關(guān)起門,坐在土炕上聽當?shù)乩相l(xiāng)唱民歌,聽“奴媽媽生奴九角角花,給奴尋下一個臭倭瓜”;聽“一把拉住哥哥的手,說下個日子你再走”。民歌手走后,躺在被窩里,就著麻油燈讀普希金,讀他的抒情短詩;讀他的敘事長詩《波爾多瓦》《青銅騎士》《高加索囚徒》;讀他的別爾金小說集;讀他的《上尉的女兒》和《葉甫蓋尼·奧涅金》。在橫掃封資修的狂飆之中,能躲在鄉(xiāng)間的土炕上就著油燈,讀普希金那曼妙優(yōu)雅的詩篇與文章,實在是太難以形容的特殊享受了,此后的漫漫人生長路,似乎再沒有過堪與那種享受媲美的時光。對于志丹的土窯洞,我的記憶是與委婉纏綿的信天游和回腸蕩氣的普希金,永遠凝結(jié)在一起的。如今,從這樣的土窯洞里走來一位也讀普希金的詩而愛上寫詩的年輕人,我怎能拒絕他的一個普通的愿望呢?
說來真是緣分。處在那樣山大溝深的環(huán)境里,迷戀的卻是遙遠時代與遙遠國度的一個詩人,小盧就像我當年那樣,讀《致大海》就心潮澎湃,讀《致凱恩》就情思如縷,與普希金心靈共振,關(guān)心詩人的流放,關(guān)心詩人的失意,痛心他的決斗,悲憤他的離世,這位俄國詩人的清高孤傲、憤世嫉俗,為正義而呼號的無休無止;為殉道而遭厄的無怨無悔,這些美好的品格和特質(zhì),在中國山區(qū)走來的一個具同樣性情的年輕人的心中轟鳴,讓他不自覺地模仿他、效法他,就這樣一天天地堅持寫詩。
雖則寫詩讓他有了傾訴的快意,卻也同時給他帶來了挫折。因為偏科,本來報考文學本科,卻考成了農(nóng)業(yè)專科。但他沒有氣餒,又用寫詩的努力與成績,將農(nóng)業(yè)專業(yè)換成了文學專業(yè),而且免交了一萬多元的轉(zhuǎn)科學費。在他所就讀的大學里,人們經(jīng)常傳看他的詩作,聽他朗誦:
你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睡夢里我感到甜蜜
我不知道這是怎樣一種心緒
甜蜜里帶有憂郁
冬日的雪片兒飛
天幕的星星真美
我就像在那仙境里
恍惚里見你一轉(zhuǎn)身的迷離……
這些詩句確實有著普希金式的韻致,包括那感傷、迷離、甚或甜蜜,以及淡淡的愁緒和淚水浸濕了我的委屈,既是青春的,又是生命的;既是明朗的,又是陰郁的。他像普希金那樣感嘆世態(tài)炎涼,也相信生活的美好,相信“明天還是艷陽天”,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他擯棄晦暗、艱澀,追求明朗、曉暢的詩風,用詩言志載道,抒發(fā)內(nèi)心的積蘊,有一首題為《我》的詩很能代表他的狀態(tài),開頭這樣寫道:
我是一個叛逆的孩子
我任性
對于世俗的一切
我都有些不適應(yīng)
他的不適應(yīng),包括人們對金錢、地位的世俗理解,包括因為純真坦誠而被人們嘲弄為不懂生存,是又蠢且又笨,他欣賞自己的理想和志向,而且他渴望愛的溫存。
我崇尚愛情
將溫柔賢淑的女人
化歸著我另一重的生命
我憧憬她們
渴望她們給予我愛的溫存
他的詩抒寫青春期的萌發(fā)與躁動,朦朧的理想,朦朧的志向,朦朧的愛情,一切想象中的美好與崇高,都是他所渴望的,追求的。當然,他也流露出青春期莫名的憂郁、虛浮、負氣和玩世不恭,他有著詩的理想和聯(lián)想,有著優(yōu)雅與美麗,也有著年少的淺顯與直白。
在這個世界上
只有我才欣賞我的理想
只有我才理解我的志向
也只有我才懂得我人生的方向
這樣的詩句也是對他思想現(xiàn)狀的最直截了當?shù)脑忈尅?/p>
大學生活,讓這位年輕人又開始熟悉另一種歌喉,那便是李白的行吟。他給自己起了一個“蓬萊客”的筆名,并把自己心愛的詩集命名為《接過李白的酒具》,這是蘊涵著一番意味的,他追慕李白,向往大唐那樣的詩歌國度,他覓著李白的足跡,依著他的旋律在吟唱另一種曲子:
我走過古城的大街
我知道
一千年前
李白也從這里走過
也許
我的足印
正印在了他的上面……
他開始學李白的自信、率真、狂放,他學他嘲笑腐儒,拒絕萎縮,追求粗礪豪放與獨立不羈。他寫道:
冒頓單于的后代
阿提拉的子孫
……
像一把把干蒿在戈壁頑強
毛烏素的遼闊是他們胸懷的寬廣
轟轟的壺口瀑布瀉下他們的氣魄和力量……
他贊頌這片土地上的李自成、劉志丹,也神往柳青和路遙,決心成就一番報國報民的偉業(yè)。
人們都說我虛妄不該有太崇高的理想
在追求一個夢幻的方向
可越是這樣
我越要執(zhí)著于我的方向
在選定了人生目標之后,他如今是義無反顧的、矢志不渝的,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文學赤子的殉道精神,相信他一如既往,借著繆斯的翅膀飛得更高,飛得更遠。
當然,他還稚嫩,還柔弱,甚或是偏頗的、淺陋的,但他昂揚、自信、樂觀、堅定。他吟唱:
沒有了詩人的聲音詩歌將會臨到怎樣的命運?
詩歌的如此命運又會引領(lǐng)人們怎樣的生存?
詩歌里有我們生存的命運,
她就是我們的愛人!
他這四句詩包涵了太多感慨,“我們的愛人”是一個多么絕妙的比喻,我很欣賞,我想,以此,我們可以預(yù)測他所追求的人生與未來!
在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陜北志丹縣的山溝里,走出一個以詩為愛人的年輕人,對我來說,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責任編輯 劉亦群
曉雷 合陽人,中共黨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著有詩集《豆蔻年華》《依依后土》《飄逸的香樂神》;敘事長詩集《腳天的愛情》;紀實散文集《南飛雁》《在那遙遠的地方》《文學的奧林匹克》《經(jīng)歷好萊塢》;中篇小說集《苦愛三部曲》;長篇小說《月亮的環(huán)形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