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場面描寫賞析

場面描寫，是指在某一特定時間和特定地點范圍內以人物活動為中心的生活畫面的描寫，一般由“人”“事”“境”構成，它既是敘事性作品的基本構成單位，也是刻畫人物、展開情節、表現主題的主要手段。

作為我國古代小說藝術的最高峰，《紅樓夢》的場面描寫獨具特色，在刻畫人物形象、再現本真生活的同時，也體現了精巧的構思能力和高超的語言駕馭能力。

如第九回中“鬧書房”的場景：

這里茗煙先一把揪住金榮，問道：“……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嚇的滿室中子弟都怔怔的癡望。賈瑞忙喝：“茗煙不得撒野！”金榮氣黃了臉，說：“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說?！北銑Z手要去抓打寶玉。秦鐘剛轉身出來，只聽得腦后颼的一聲，早見一方硯瓦飛來，并不知系何人打來，卻打了賈蘭、賈菌的座上。這賈蘭、賈菌亦系榮府近派的重孫，這賈菌少孤，其母疼愛非常，書房中與賈蘭最好，所以二人同座。誰知這賈菌年紀雖小，志氣最大，極是淘氣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打錯了，落在自己面前，將個磁硯水壺打了粉碎，濺了一書黑水。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么！”罵著，也便抓起硯磚來要飛打那人。賈蘭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極口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賈菌如何忍得住，見按住硯磚，他便兩手抱起書匣子來，照那邊掄了去。終是身小力薄，卻掄不到，剛到寶玉秦鐘桌案上就落了下來。只聽嘩啷一響，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筆硯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那賈菌便跳出來，要揪打那飛硯的人。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那里經得舞動長板，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一名掃紅，一名鋤藥，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蜂擁而上。賈瑞急得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誰聽他的話，肆行大亂。眾頑童也有趁勢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過一邊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著手兒亂笑，喝著聲兒叫打的。登時間鼎沸起來。

在曹雪芹筆下，這幅“頑童鬧學圖”圍繞著一個“鬧”字展開，被刻畫得尤為真實、生動，且極具現場感：聽說金榮等人欺侮秦鐘，“連他爺寶玉都干連在內”，茗煙便氣不打一處來，揪住金榮，開罵挑釁。這時，處于對立中心的還僅限于茗煙、金榮二人，但隨著矛盾的一觸即發，不僅對立雙方的隊伍逐漸壯大，而且事態也越來越嚴重，由口角升格為械斗，雙方的較量你來我往，一方擲出瓦硯，另一方還以書匣，一方揮動毛竹大板，另一方操起門閂、馬鞭，對立的矛盾雙方斗得如火如荼，不但賈瑞的勸阻毫無效果，甚至引得眾頑童“也有趁勢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過一邊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著手兒亂笑，喝著聲兒叫打的”，以致整個學堂沸反盈天，亂成一鍋粥?？傊?，作者由點及面，描寫的視野逐步拓展，所述情節如行云流水般毫無阻滯，錯綜得巧妙，也轉換得巧妙，讓人在目不暇接之余不禁深為嘆服其構思之精巧、語言之精當。

同樣出彩的場面描寫在第二十九回亦有之：

單表到了初一這一日，榮國府門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少時，賈母等出來。賈母坐一乘八人大轎，李氏、鳳姐兒、薛姨媽每人一乘四人轎，寶釵、黛玉二人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輛朱輪華蓋車。然后賈母的丫頭鴛鴦、鸚鵡、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頭紫鵑、雪雁、春纖，寶釵的丫頭鶯兒、文杏，迎春的丫頭司棋、繡桔，探春的丫頭侍書、翠墨，惜春的丫頭入畫、彩屏，薛姨媽的丫頭同喜、同貴，外帶香菱，香菱的丫頭臻兒，李氏的丫頭素云、碧月，鳳姐兒的丫頭平兒、豐兒、小紅，并王夫人兩個丫頭金釧、彩云也跟著鳳姐兒來。奶子抱著大姐兒另在一車上，還有兩個丫頭，一共又連上各房的老嬤嬤、奶娘并跟出門的家人媳婦子，墨壓壓的站了一街的。賈母等已經坐轎去了多遠，這門前尚未坐完。這個說“我不同你在一處”，那個說“你壓了我們奶奶的包袱”，那邊車上又說“招了我的花兒”，這邊又說“碰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說笑不絕。

此處寫的是賈府前往清虛觀祈福的盛大陣勢。作者起筆便言“車輛紛紛，人馬簇簇”，對祈福陣容作了簡要交代。接著，一反常態地，作者沒有細致深入地去描摹人物具體的言行舉止，而是不厭其煩甚至是絮絮叨叨地羅列出了眾多出行人物的姓名。羅列完畢，又引入丫環們的咭呱之語，以疏落的筆觸形象生動地摹寫出場面之喧鬧嘈雜。一般來說，小說極為忌諱只羅列姓名而無描寫刻畫，但此處是個例外：姓名的羅列竟形成了強大的陣容，產生了盛大的氣勢，賈府出行場面的壯觀豪華也因此而盡收眼底?？傊?，作者始終著眼于整體，對出行場面展開再籠統不過的描寫，卻亦見生動，可觀可聞，活靈活現。如此，這一段場面描寫，應該算得上是“文無定法”的絕佳例子。

從以上例子不難看出，場面描寫是特定環境中人物活動的描寫，且主要是以人物活動為中心的“動態”的描寫，故而其描寫重點并不在于周圍的環境，而要以人物的活動為中心，展示人物彼此之間的關系，表現人物的精神面貌。此外，一個場面往往由許多人和事組成，必須理清頭緒，要有主有從，有詳有略，有層次、有條理地展開描寫，因此敘述的時候可以采用點面結合的寫法，先對整個場面作概括的描述，然后再寫幾個有代表性的人或事。這樣，既能給人完整的印象，又有具體的感受。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