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還健在,但不知怎么,每每想到她總覺得凄愴,每天不去看一看她,心里便萬般不安。母親一天比一天老了,走路已經顯出老態,她常常趔趔趄趄走出屋門,再站在院門口,手扶著墻朝遠處張望,她在看什么?歲月已經染白了她的頭發,前幾年好像還沒這么白,兒子女兒一個一個也已經老大,都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匆匆地回去看一下她,又匆匆地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母親的家顯得冷清了。我不知道漫長的冬夜,她一個人怎么度過?往日繞膝歡鬧的兒女現在都在哪里?母親現在在想些什么?
常常想起小時候的臘月二十七八,母親煮熟了那彤紅油亮的豬頭,把燙手的豬頭肉給大兒子揪一塊兒,給二兒子揪一塊兒,給姐姐、給弟弟再各揪一塊兒,像只老鳥在喂它的小鳥。“不給了,不給了,還留著過年呢。”母親說。“再給點,再給點。”我們說。那歡樂,那不能再現的歡樂在哪里啊?
我的母親!
那年我去了四川,去了好長時間,回來了,母親怎么會那么高興?不知拿什么給我好。忙下廚給我炒菜。“喝酒么?”母親說。我說喝,母親便給我倒酒。才喝了兩杯,母親便說:“喝酒不好,要少喝。”我就準備不喝了,剛放杯,母親笑了,又說:“離家這么久,就再喝點。”我就又喝,才喝了兩杯,母親又說:“不能再喝了,喝多了吃菜就不香了。”我就要停杯了,母親卻笑了,說:“喝了五杯,湊個雙數吉慶。”就又親自給我倒一杯,我就又喝,這次準備停杯了,母親看看我,又看看我,笑著說:“是不是還想再喝?”我就又倒一杯,母親看著我喝。
“不許喝了,不許喝了。”母親把瓶子拿起來,說。
我喝了那杯,眼淚就快出來了,我把杯子扣起來,母親卻又把杯子一下子放好,又慢慢給我倒一杯。“想喝就再喝一杯吧。”母親說,看著我喝。
我的眼淚就一下子涌出來,什么是母愛,這就是母愛,又怕兒子喝,又想讓兒子喝。
我的母親!
我搬家,搬到離母親家不遠的北邊的一幢小樓里去。母親那天突然來了,喘噓噓地上到四樓,進來,倚著門喘息了一會兒,然后看我睡覺的那張六尺小床放在什么地方?那時候女兒小,隨我的妻子一起睡大床,我的六尺小床放在那間放書的小屋,小屋狹小,只能放在窗下暖氣邊,床的一頭是衣架,一頭是玻璃書櫥。“頭朝哪邊睡?”母親說,看看小床。
我說頭朝那邊,那邊是衣架。
“衣服上灰塵多,迷了眼,不好,朝這邊睡。”母親說。
“好,朝這邊睡。”我說,就頭朝書櫥那邊睡。
母親坐了一會兒,突然又說:“不能朝那邊睡,頭朝玻璃書櫥那邊睡,地震了,玻璃一下子砸下來要傷了你,不行不行。”母親說。
母親竟想到了地震,百年難遇一次的地震。
“好,就頭朝這邊睡。”我說。
待了一會兒,母親看看這邊,看看那邊。又突然說:“你臉朝里睡還是臉朝外睡?”
“臉朝里。”我說,我習慣右側臥。
“不行,不行,臉朝著暖氣太干燥,你嗓子受不了,你嗓子從小就不好。”母親說。
“好,我臉朝外睡。”我說。
母親看看枕頭,摸摸褥子,突然又不安了,說:“你臉朝外睡就是左邊身子挨床,不行不行,對心臟不好,你聽媽的話,你仰著睡,仰著睡好。”
“好,仰著睡。”我說。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上來,涌上來,我怎么沒想到漫漫長夜母親怎么入睡?
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老了,常常站在院子門口朝外張望,手扶著墻,我每次去了,她都那么高興,就像當年我站在門口看到母親從外邊回來一樣。我除了天天去看母親一眼,幫她買買菜擦擦地板,還能做些什么呢?還能做些什么呢?還能做什么呢?
我的母親!我的矮小、慈祥、白發蒼蒼的母親……
(選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