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心愿
“愿生高麗國,一見金剛山。”蘇東坡總是那么愛山,不論東西南北。“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高麗國遠在黃海以東,東北亞帶,形為韓半島,東坡雖然漂流南海外,終不得金剛山之行。金剛山名諧佛釋意,興許并非巧合。東坡想往,情理之中。
我赴高麗國,游學一年,可惜并沒有代我們偉大的同鄉先賢完愿,昔日的高麗國,分割兩半,冰炭不容,已長達五十余年。離散親人,痛可言邪。改李賀詩“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當為“骨肉離析韓半島,天若有情天亦老。”
在我訪問的東國大學附近一家“平壤冷面”店就餐,店主與伙計全身衣白,皓素本來是他們朝鮮人的家居服飾,可是在當時看來就像是吊孝一樣感傷。那位八十多歲的形象代表——店主阿媽妮接受過來自世界數十個電視臺的采訪。據說有人僅僅為聽聽她那地道的平壤鄉音,專程到店里吃一碗面條。
到南北分界線的統一展望臺上眺望,看不到金剛山。但地理顯示,首爾(漢城)距平壤不過二百多公里路程,可朝發午至。臺下大江茫茫,稱臨津江,兩岸最短距離僅五十公尺,但水里埋設鐵鏃籬,岸上崗樓對峙,熱兵器刺眼,就魚龍鳥雀也難逾越。早先兩岸對攻宣傳戰,據說北岸的喇叭經常發出:領袖給予我們牛肉湯吃,你們有嗎?
南北和約達成,對攻戰結束,但在沉默中,仍有相互較勁的意思。對照南岸這邊高度現代化的建設,北岸修葺農民新村,獨幢別墅,色彩艷麗,看上去很美,據說主要供守疆官員家屬居耕。但暴露在外的耕作情況卻不容粉飾,遠眺可見刀耕火種。想來惟一優勢,應是空氣清新,生態完好吧(近聞試爆原子彈,不禁令人憂慮)。
買了多個二千韓元充值幣投入高倍望遠鏡,仍沒看到金剛山,也沒看到長白山。煙水蒼茫,風景就像歷史一樣遠遁。
金剛山包容萬象,長白山須發皆白。
高麗,如今你仍然叫做Korea(高麗音譯)的國度,似乎仍在緬懷著那輝煌的統一時代。
我發現了一座武侯祠
業余性喜獨游,其實原不是喜歡孤僻,乃不得已也。不通韓語,在路上常常遇到外地的韓國人向我問路,我一例以微笑加“I amsorrybotIamakorean”回答。對方或報以微笑,或略感驚訝的表情。也許我太像韓國人了(東北亞人個子較高)。但是對不起,我對這個國家幾乎一無所知。
所以我需要走一走看一看。我所在的東國大學位處南山山麓,南山坐落在首爾市中心,被唱進了韓國國歌:“韓國人要像南山松,堅貞不移。”
行走在南山上,令人想起中國一句古話:“如行山陰道上,令人目不暇接。”但我不能每天以爬山看松樹為樂。心里隱約期待著什么。這一天到來了。
偶然聽到學校小樸教授提及在南山某處有一座紀念中國孔明的小廟,他是上山跑步鍛煉時偶然撞見的。他記得大致方位,因我是個中國人,所以順便提及。這對于我,就像打了一針強心劑,使我的獨游多了一個目標。當天即上山尋找,惜乎南山方圓幾十里,深邃廣袤,以我微力,竟不得尋。先后十余次落空,我頗疑是言者幻覺,但言之鑿鑿,并非子虛。我頗想請向導,但一則不忍打擾別人,二則對方似乎也不得準確位置。我心里期待著,想象了若干次南山武侯祠的景象。差不多絕望時,終于覓見了這座深山密林中的古廟,被稱為“地方文化財”的朝鮮時代建筑——“臥龍廟”。
那是下雪的冬天,同古畫中踏雪訪戴一般,我披著兩肩雪,拾級而上,敲開了那扇看來極少有人去光顧的雙環朱門。這座只同成都一座小四合院般大的庭院里,竟然分出三重祭殿,都堪稱小巧玲瓏,步履緊湊。我們偉大的諸葛亮先生當然居住在最主要的殿宇里。平常重門深鎖,只有春夏秋冬時序相隨。守廟年長婦女,以驚訝加警惕眼光看待我,當我連比帶劃表白了“visit”(參觀)且鄙人來自孔明故地中國成都的大意時,她才勉強“OK”。看來這座塵封已久的歷史故地,已被世人遺忘,隔絕已成了習慣,似乎也禁不住外來的干擾。
殿堂里供著孔明的粉彩塑像,不許拍照。重幕下似乎還有些陪祭,看不清楚。當我在殿外偷拍一尊小諸葛時,被廟主發現不愉快地制止,趕緊道歉并收手。看她們那種呵護備至的態度,我想這大約已是她們生命中重要甚至是神秘的精神支柱吧。
諸葛亮沒到過韓半島,韓文介紹的建廟因由,簡單而傳奇。因為朝鮮時代一次戰爭,朝鮮王妃行次途中夢見諸葛亮透露天機,于是次日三軍大捷,王妃于是還愿修廟祭之。
殿宇間以漢字寫滿了孔明三分天下鞠躬盡瘁出師未捷身先死之類與中國武侯祠一般無二的頌詞,大約出自百年前的手筆。站在這座幾乎無人光顧的飛雪古廟間,懷想故國的武侯祠,耳畔風鈴奏鳴,頗有人世滄桑之感啊。
在韓國南山深處尋到一座武侯祠,是我在韓期間頗為得意的一件事體。
韓語里的漢語詞匯
韓語是我不解的語言,聽上去發音有點像日語。也許同處東亞地帶的原因吧,文明發祥時代總是相互影響的。他們的語法比較相近,都是賓語前置型,例如“我茶喝”“我飯吃”“我電話打”,在賓語后邊要跟一個賓格助詞。而我們漢語則是順時針進行,動詞在賓語前邊,吃什么,喝什么,順理成章。但你認為順理成章,別人卻感覺學習困難。在課堂上,有時為一二看似簡單句法解釋半天,韓國學生以微笑加好奇的表情看著我,那時我才深切感到什么叫身處異國。韓人特別講禮貌,所以語言分最敬語與敬語、簡語,對答講究,錯即失禮。這可將中國人學韓語難倒了。但漢語中的“了”“得、的、地”以及復雜的人際稱謂關系,可將他們考糊了。我堅信即使漢語已學得很好的學生,仍然不明白為什么有時說“我吃飯了”,有時又要說“我吃了飯”,明明還沒有吃飯,但招呼人卻用“吃飯了!”難道這個“了”字就沒有王法管束它,它可以為所欲為么?別說學生,有時連我們教師包括專門從事對外漢語教學的專家也有些憤怒,苦在無法向外國友人作有力的闡明。
近乎笑話,有位博士出身的中國同事,被特別認真的韓國學生下課后反復追究這個“了”字的邏輯性,不禁理屈詞窮,滿臉漲紅,嚷得一聲“對不起,本人內急了!”
這應該就是“了”字最好的用法,可惜非中國人不能諳其妙趣。
以上說韓國人學中文的麻煩,但近年學漢語的韓國人仍趨之若鶩。除卻兩國關系的重要以及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提高等諸多原因外,有一奧妙,即韓國人的語言詞匯中,頗多漢語詞,這是千百年來兩國關系的積淀與傳承,加之漢字畢竟系其祖先使用文字(五百年前完全使用漢字),有感情,易曉得。所以韓國學生學習漢語最終還是可以多數樂觀其成。
韓語中的漢語詞匯,如“豆腐”“燒酒”“白菜”“醬湯”“國際”“航空”“感謝”“化妝室”“大”“路”“洞”“國”“山”“明”“目”等,甚至就是“大韓民國”四個字,發音亦形同中國的方言。說簡單的,他們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數數,酷近廣東的方言,發為“喲、姨、山、殺、玩兒、漏……”雖然“詰屈聱牙”,總還算是與漢語有血緣關系。不像他語如英語“碗土事瑞否”完全無章可循,匪夷所思。
當然韓語有他自己完全獨立的語言體系,也是東方人中一種古老的文明。我不懂韓語,臨時抱佛腳,也可速成一二,在市場上可以與小販討價還價(其實韓國人不習慣講價,往往一口價。)走到餐館里,也可以與店主做最簡單的交流。
在韓一年,因為懶做飯,吃遍了東國大學后門外邊的小館子,只要我一走進去,店主就會發笑,因為我這個“中古”(韓語中國)人,開口總會令他們感覺好笑。我雖非啞巴,有時不得不以形近啞語的肢體語言達意。進店往往與店主唱個肥諾:“謎呀舍喲!”或“阿令阿舍喲”(你好),配以鞠躬姿態。因為豆腐與漢語發音一樣,我多數時候就點“素豆腐”。別以為真是素豆腐,這個“素”字,卻是牛肉的意思,一小砂鍋辣翻天的牛肉豆腐,以韓國泡菜佐之,比酒杯大不了多少的一個不銹鋼碗盛以白米飯,即為一餐飲食。結賬四千韓元,是為三十多元人民幣也。
當我離開小店時,店主會以“抗沙謎達”(感謝了)相送別,有時她們還會佐以一句生澀的漢語“謝謝”以及友好的略帶自嘲的笑聲。
韓國人民是勤勞友好的,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去到那一家家小餐館,看著墻上所不解的五顏六色的韓文招貼,品嘗熱氣騰騰的牛肉醬湯以及永不離席的韓國泡菜,心里不禁還有些悵然。
走過的路,聽過的音,用過的物,見過的人……冬去春來一年光陰……
改東坡詩句以結束這篇小文:愿棲高麗國,常嗜辣椒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