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瓜

地被大棚箍得嚴嚴實實，一絲氣也不讓喘。白花花的，一大片，像一個不知羞恥的婆娘撅起一個光屁股。

老人弓著腰，還連帶著一連串的咳嗽。老毛病了，這滴水成冰的季節，不咳嗽，反讓人不安。

老人去掀門。說是門，其實是一串塑料薄膜掛起的簾子，但管用。老人的頭剛一探進去，一股熱浪就狠狠地啃了他幾下。要不是心頭那股氣比熱浪還兇火，他立馬就退出來了。

老人只得再次猛烈地咳嗽起來。

兒子正弓著腰伺候著一壟壟青枝葉翠的黃瓜。他赤裸著上身，下面就一個褲頭。就這樣，兒子還嫌熱，掛一塊白帕子，來回地擦拭著身上的汗。

薄薄的一層膜，把季節全顛倒啦！

兒子發現了父親。父親突然造訪，他很吃驚，招呼說，爹，來啦？兒子搞大棚蔬菜，生產隊家家戶戶都來看稀奇，獨獨父親沒來。父親堅決反對，冬天里種得出黃瓜？狗日的要反了老天爺？兒子不管父親，他在外邊打工已經幫人家種過三年大棚蔬菜。兒子說，城里人早吃上這種反季蔬菜了。老人一聽城里人心頭就火，季節能夠反？全讓他媽的城里人給搞亂了，以前吃村里的泥鰍黃鱔青蛙和蛇，現在連季節都要反過來吃啦！

兒子朝父親喊，爹，黃瓜明天上市！兒子非常成就的樣子，話完，一條黃瓜已經遞過來。

老人著實嚇了一大跳，確實是鮮嫩嫩的大黃瓜。再盯眼細看，一溜肥漉漉的葉子下面，睡著一只只腰粗肚圓的大黃瓜。

老人不接兒子的黃瓜。

兒子過來，幫父親脫棉襖。兒子說，熱！

確實熱！熱得老人非常響亮的咳嗽不斷。但老人不讓。說，這是啥季節？

兒子答得很暢快，說，外面冬天，里面夏天！

老人說，把門開開，讓東西透透氣。老人故意把黃瓜說成東西

兒子笑笑，說，透氣？一透氣，我的黃瓜就全完了。兒子怕父親不懂，補充說，這是科學！

老人不管兒子的科學，他有他的理由，說，這么說，你這些東西不吃地氣了？

兒子沒意識到老人是在和他找岔子，說，他們吃大棚里的地氣！

老人來了氣，大棚里能有地氣？你曉得啥子叫地氣？不吃地氣的蔬菜叫蔬菜？

兒子懶得和父親斗嘴，繼續把摘下來的黃瓜遞給父親，說，爹，你嘗嘗！嘗嘗就曉得啦！

兒子以為事實勝于雄辯，嘗嘗，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可父親不嘗，說，你這黃瓜能吃？

兒子不高興了，怎不能吃？市里面的王老板，明天來拉貨，一塊八一斤，這頭季黃瓜，要賣萬多塊。談到錢，兒子的眼里全是燃燒的火苗子。

老人不管市里的王老板，也不管賣多少錢，他問，蜜蜂在哪里？蝴蝶在哪里？

兒子不耐煩了，這老頭子，老糊涂啦，數九寒冬，哪來蝴蝶蜜蜂？

沒有蝴蝶沒有蜜蜂能種出黃瓜？老人憤怒了，自認為抓住了要害。

沒有蝴蝶沒有蜜蜂就種不出黃瓜？兒子顯然沒被父親問住。爹，我就是這里的蝴蝶蜜蜂！

你就是這里的蝴蝶蜜蜂？

嗯！這叫人工授粉！

這種事也讓人來干？

怎不行？兒子怕父親不明白，補充說，良種場的種豬，全靠人工授精呢！

那花開來還有啥意思？老人說著，咳嗽不止。

這個問題兒子沒想過。

花不是替蜜蜂蝴蝶開的？老人繼續問。

花替我開的，可以掛堆積如山的黃瓜。兒子在心里說。

你的黃瓜還有黃瓜的味道？老人緊追不舍。

怎沒有黃瓜的味道？本來就是黃瓜嘛！城里人愛吃！價錢比平時高六七倍。兒子很有些不高興。

他們哪里嘗得出黃瓜的味道！老人沒有發現兒子的不高興，嘆息著。

難道就你知道黃瓜的味道？兒子很有些忿忿然，但他只能把話憋在心里。他懶得和父親斗嘴，那些寶貝疙瘩正等著他伺候呢！

老人繼續嘮叨著。

等他抽回眼光望兒子，兒子已經遠遠地忙碌他的黃瓜去了，老人一下子打住了話頭。

反了！反了！全顛倒了！老人只好自言自語，邊說，邊往外躥，比來時還急。

一股寒風撲面而來，老人山崩地裂地咳嗽起來。這才是我的天啊！老人沖著寒風喊。